医尘雪幽幽地望着司故渊,心情不大好了。 司故渊像是看不到他的哀怨,将花糕塞到他手上,径直往前去,还回头叫他跟上。 拐着弯说他眼神不好,还将他当苦力使,这事儿也只有这位道长做得出来了。 但医尘雪鬼使神差地没说一句反驳的话,真抱着花糕跟在了他后面。 到了门边时,司故渊推了门,忽然停下来问他:“想进来怎么不走门?” “主人家不在,未经允许,我哪儿敢?” 医尘雪平时说话总是温温和和的,一带了刺就特别明显。司故渊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进了里屋,医尘雪不找地方坐,反抱着花糕站在屏风边上,也不说话。 司故渊抬了下眼,视线落在他怀里的花糕上,盯了会儿,见他还是没有把东西放下的意思。 自己的东西被人占着,本不该是件高兴事,可平日里常冷着脸的傀师,这会儿却微弯了唇角。 傀师撂了衣摆,在窗边坐下,转眸看他:“进了门不说话不做事,光站着,你这是哪门子的讲究?” 医尘雪还是半眯着眸子,语调不冷不热:“道长,我事事不讲究,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不讲究?”司故渊抬了下眼皮,“既然不讲究,敲门做什么?” “……”问得好,答不上来。 医尘雪垂了眼,也不看坐着的人了,低了头看足尖,过了好半天才闷出来一句:“我来还你东西。” 他说完,摸了袖里的铃铛出来,视线扫了一圈,发现手边连个放东西的桌案都没有,便索性将铃铛挂在了屏风上。 “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做到了,这个……”医尘雪抬头看了那铃铛一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才说,“信物,也不该放在我这里了。” 司故渊盯着那铃铛,没有起身去拿的意思。 医尘雪见他不动,便又道:“你放心,这铃铛完好无损,半丝刮痕也没有。” 坐着的人终于有了点动静,起身朝医尘雪走去。 昨晚的一幕忽然在脑海闪过,下意识地,医尘雪往后避了点距离。 司故渊斜了眼他脚下,又抬了眼,探究一般看他。 做贼心虚的人偏头咳了几声,像是受了冷。 眼角余光里,他看见前面的人转了方向。再抬头时,一个手炉递了过来,是他先前搁在窗台上的那个。 医尘雪手上还捧着花糕,他看着那手炉,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跟司故渊相对而站好一会儿,也没伸手接那暖手的炉子。 司故渊将手炉塞到他怀里,拿了花糕放到坐榻的矮桌上去,转身对他道:“是给你的,不用护着。” “嗯?”医尘雪本来还在看那花糕,闻言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问,“给我?为什么? ” “谢礼。”司故渊一脸冷然。 如此板正的道谢,也就只有他了。医尘雪笑了下:“道长,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的?” 司故渊看了他一眼,默了一瞬才沉声道:“陈家。” 这么一说,医尘雪便明白了。 在陈家那日,他装晕时还不忘将花糕塞到司故渊怀里护着,后来更是一个人将那花糕吃了个干净,连半块也不曾分给人家。 于是医尘雪就知道了,刚才这位道长看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他笑起来:“道长,你刚才是想说我记性不好吗?” 司故渊没答。 医尘雪了然,眼尾的笑意更深了:“那怎么又改了口呢?” 道长依然无话可说。 刚进屋时是医尘雪恹恹的不肯说话,这会儿不说话的换了人,医尘雪心情大好。 这位道长有时一句话就能堵得他哑口无言。记性不好,耳朵不好,眼神不好,医尘雪在他这里受过的埋汰可不少,难得有他把人问得无言以对的时候。 医尘雪颇为骄傲地扬了眉。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此间,他眉眼间神采飞扬,已然盖过满身冲天的病气。 此时此刻,他才真的像极了五年前那个长街上明亮的少年郎。 司故渊静静看着他,未发一语。
第31章 幼妹 院子里枯枝残叶没有生气, 却时常有鸟雀停在窗前的枝桠上。医尘雪在小事上又不大讲究,护花铃也没让人解下来,深秋了都还挂着, 鸟雀一落下来就被铃响惊得四散飞走。 医尘雪守着那株开花的白梅,坐在桌案前画着纸傀,才绘了眉眼, 知鸢便来报他,说司家挂了白。 笔尖一顿,纸人额上洇开一片浓墨,本就不讲究的印记这下直接毁了。医尘雪抬了眼问:“陈家呢?” 有此一问,知鸢也知道自家主子怕是早就有了预料。她如实道:“陈二公子死了,听说是得了疯病, 夜里掉进水里淹死的,第二日发现时人都泡得胀白了。” 医尘雪默了片刻,又道:“司兰卿去看过他了。” 他像是早知会如此, 语气没有半分询问的意思。 “是。”知鸢说到底只是纸傀, 说及生死之事脸上也没什么情绪,“回来的第二日就病了, 没撑几日,司家的棺木就进了门了。” 医尘雪点了下头,表示他知道了。 “主子。”知鸢有些迟疑地叫了他一声, 但后面却没话了。 过了会儿,医尘雪抬了头:“想问什么便问吧。” “主子既然在意陈家和司家的事,为何不让我去盯着,直到今日才让我出去打听。” 若是她一早就注意着陈司两家的动向, 兴许陈家那个公子就不会死, 司家那位小姐也能免一场大病, 不至于丢了性命。 自家主子虽不是什么好善乐施之人,但向来容易心软,先前才会应下司家夫妇的请求,救了他们女儿一命。 既愿意救命,缘何在听到二人的死讯时又一脸淡漠?像是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可知道有这一天,又为何要答应司家夫妇去救人?实在太过矛盾。 都说她是主人手下最聪明的纸傀,可光是这一点她就想不通。 “知鸢啊。”医尘雪叹了一声,“你家主子也是会害怕的。” 知鸢更加不解:“主子……害怕什么?” 纸傀之于傀师,一方为仆,一方为主。 害怕什么,这样的问题过于私人,大多数的纸傀都不敢这么问主人。 但医尘雪很纵着自己做出来的纸傀。 这一点在流苏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日子久了,知鸢也学着不大避讳,很多事都敢问。 像现在,她只是自然而然的就问出了这句话,不会去考虑是否逾矩。 而医尘雪更是个眼里没规矩的人,他说:“怕死啊……” 其实医尘雪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他如今不大惜命,也不怕肩上的天谴印再重些,所以那日才会给司兰卿留了警示。 可他明明知道,那样的警示不足以救回司兰卿的命,却没再有别的作为。 不曾让人看顾陈司两家,也不曾去问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他终究是先给自己留了后路和生机。 从冰棺醒来那日,他本以为自己会再一次死在烬原,他甚至觉得那样还挺好。 但他逢见了一点春,为此苟延残喘活了好几年。 可依然是没意思的,他在这世上,同行尸走骨没有两样。 他以为自己看淡了生死,却原来他还是怕死的。 是那些丢了的记忆,给了他活下去的念想么? 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或是人吗? 不知不觉间,医尘雪又想起来回司家时,马车上那个很长的梦。 覆雪路上的一袭红衣,桌案边忽明忽暗的烛火,不知名的廊桥仙台,还有他站在裴家门前同裴塬说话的场景。 他抬了眼是要望谁?他转头去又是要看谁? 那个总是唤他的人,是谁? 他与椿都的纠葛,似乎不像传闻里说的那样轻巧。 医尘雪侧了下眸子,问道:“隔壁的人还在么?” “……” 知鸢一阵沉默。 “怎么?”知鸢少有不答他话的时候,医尘雪有些奇怪。 “那位道长在院子里落了阵,我看不见他。” 知鸢有些郁闷,这院子是她家主子的,反让一个外人在此处落了阵,可主子自己都没说什么,她也毫无办法。 然而,医尘雪轻疑了一声:“落阵?什么时候落的?” 这下换知鸢疑惑不解了。自家主子的神情不像玩笑,是真的不知此事。 她只能一一解释:“从他来的第一日,院子里就落了阵,流苏来的时候,有几次还被困在阵里出不来,还是入夜了那位道长才给开了条道,把人放出来的。” “……” 医尘雪这才明白,这几日流苏往他这里跑的次数少了,原因是什么。 “主子你……这些都不知道吗?”知鸢还是有点不愿意相信。 医尘雪搁了笔站起来:“现在知道了。” 他行至院内,青石路横贯在大片白梅树间,对面住的人正好开了窗。 他转头问身后的知鸢:“看见了么?” “……主子。”知鸢一言难尽,“我已经尽力了。” 一闲阁里就数她修灵最好,还跟着医尘雪学了阵法,现在却连一个障眼法的阵术也破不了,她感到十分挫败。 医尘雪冲她摆了下手,示意她去忙阁里的事。自己则站在台阶上,跟窗棂边的人对望。 他很想不通,这位道长落阵的缘由。 更想不明白,为何这阵偏偏对他没用。 他站在这边不说话,那边司故渊也没关窗,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不像是在等谁先开口,更像是在比谁命长。 医尘雪自认他命短,捧着手炉过去了。 “道长,听说司家的事了么?” 他没问阵法的事,他更想看看这人在知道司兰卿的死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没如愿,司故渊连眉都没皱一下:“你在期待什么?” 心思被轻易揭穿,医尘雪觉得无趣了。 司故渊却又道:“你想知道我同她的渊源?” 当事人主动提及,医尘雪有些惊讶:“道长愿意说?” “再平常不过的渊源,没必要遮掩。”司故渊说着,偏开视线看向了院里的白梅。 其实也不定是看白梅,只是他眸光有些渺远,落在远处,显得不太真实。 良久,医尘雪才听见他说:“我与她做过亲人,她曾是……我家中幼妹。” 原来是转世…… 医尘雪恍然,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亲人”这两个字,真是再平常不过,可其间的分量,有时重到难以承受。 前世纠葛太深的人,若是等的时间够久,就能在现世再度牵连在一起。 有时是相似的长相,有时是相近的名姓,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会再有一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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