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公子。”医尘雪垂眸看着沉默不语的陈宣。 “你想必也是这么想的,以为自己迫不得已,被逼无奈。可他能逼你,你为何不能逼他?你若是以死相逼,又怎么会护不住你爹娘,护不住司兰卿,不过是你不肯,也不敢豁出去罢了。” “他是纸傀,不会懂情爱,于你不过是依赖,你当他是亲人,所以想护他。你们贪恋旧情,可曾想过为此死去的那些人?” 陈家十几条人命,皆是无妄之灾。 “我……”陈宣想解释什么,可几次张唇,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他是为我,他只是怕我离开他,他不是……他没想过害人,那不是他做的,那只是意外,只是意外,不是他!” 他不断摇着头,也不知是为了说服医尘雪,还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我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了,求你,放过他,我只有他了……” 看着跪地拼命求他的人,医尘雪脸上却只剩下漠然。 凡人总是自我欺骗,却又祈求宽恕。明知一朝沉沦便再无回头路,却还是要往前。 实在,甚蠢。 “你该求的不是我,你亏欠的——” 医尘雪退到了一边去,“是她。” 司兰卿此刻已经满脸泪痕,她捂着心口,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偏陈宣还要来哭求她:“兰卿,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负了你,可是云舟他……他没有别的亲人了,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求你……放过他吧……” 司兰卿哭得失声,说不出话来,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她明明有很多想问的,可是她张了唇,嗓子却只有短促的空音。 她看着陈宣,眼泪止不住的流。 你求我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 双方没有再说一句话,都只是满眼痛苦地望着对方,似是都无可奈何。 司故渊终究收了剑。 陈宣低了头,泣不成声。 可司故渊手中剑消失的一瞬,陈云舟却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他浑身是血,半边脸都是血,笑起来时便显得癫狂至极,不人不鬼。 “真是……好一位悲天悯人的傀师啊!哈哈哈……” 他笑得发颤,试图动弹时身体便犹如鬼魅抽搐,连眼角的泪痕都是血红的。 他曾听过无数关于傀师的传闻。 傀师的诞生源于悯善之心,这是他听得最多的一种说法。 每次听到,他总是在心里冷笑,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 什么悯善之心,根本都是骗人的! 傀师若是悯善,那个人为何要将他造出来?为何让他如同凡人一样活了这十几载? 让他有了家,让他见了冬夏长短,让他听了那温柔之声。 让他碰了流云,却又坠了泥潭。 这样的傀师,何来悯善? 他如此憎恨傀师,恨不得天底下的傀师都受到报应惨烈死去。可到头来惨烈的人是他,而饶恕他的竟是一位原本要杀他的傀师。 怎么能啊!他所有的苦痛都是拜那些自以为是的傀师所赐,他却在傀师的剑下苟且偷了生。 这就是……所谓天道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想着这些,不由得笑出声来。他从未笑得如此癫狂,像是要将往后的所有喜乐都在这一刻笑尽。 伤口被这大幅度的动作牵扯,流出更多的血来。 “云舟……”陈宣不知他是怎么了,慌乱地伸手想去堵住他流血的地方,可又怕弄疼他,染血的手指轻颤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不要,会死的,会死的……” 他不断重复着一样的话,想按住那个还在往外冒血的豁口,却被陈云舟抓了手。 “阿宣啊……”那张癫狂似鬼的脸静了下来,此刻才终于有了点人的情味,他扯着唇角笑了下。 这一声“阿宣”,似是带着万分眷恋。 “我本来想与你一起死的,可我突然又舍不得了。” 他说这话时,医尘雪竟在他眼里瞧见了一丝落寞,只是很快又被无端笑意盖住。 “别忘了我,哪怕恨我也好。” 那火是一瞬间便烧起来的,毫无预兆。 火光迸溅的瞬间,陈宣瞳孔震颤着邃然收缩,陈云舟将他推了出去。 “不要——” 陈宣伸手想将他从火里拉出来,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了去路。 那火光在白日里也亮得刺眼,陈宣拼命拍打着那道流光屏障,嘶喊着,发丝混着血水贴在脸上,素白衣袍上沾的全是陈云舟的血。 “你出来——陈云舟!你出来啊!!出来啊!!!” 他不再是往日那个温和的公子模样,像个疯子一样跪在地上哭喊着。五脏六腑都被扯得发疼,像是被谁活生生剜了好几刀。 为什么啊。为什么他要看着亲人一个一个的死去!为什么偏偏他还要活着啊!! 陈云舟隔着火光望见他痛苦疯癫的模样,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他都要死了,本该伤心的,可他反而觉得高兴。 他看见他的阿宣那般为他悲痛,他本该心疼,可他反而觉得高兴。 不得解脱的人,不再只有他一个了。 他的阿宣,终究还是忘不了他了。
第二卷 枯木逢春
第24章 公平 院中几人,唯有司故渊毫发无损地走进了那片火光。 他离陈云舟很近,衣袍下摆掠过明火,却依然没被烧到半点。 陈云舟手掌艰难地撑着地,神情是难以描摹的恨状。 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救他的资格! 他满眼怨恨,仿若只要司故渊敢伸手救他,他就会将司故渊拽进来,同他一起焚烧成灰。 司故渊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极淡地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口,连眉都没皱一下。 “你死你的,没人拦你。” 陈云舟倏然睁大了眼,他明明正被烈火灼烧,却感受到了比隆冬更为深重的寒意。 这个人,所谓的傀师,是真的不在乎他的死活。 那骇人的血窟窿,疯狂燃烧的火焰,在他眼里仿若都不存在,激不起他眼眸中半点涟漪来。 陈云舟突然更恨了。 不是说傀师悯善么,为何偏偏不救他? 司故渊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数纳入眼里,动了唇道:“因为你不该存在。” 他问:“将你造出来的人,给你蛊虫,教你傀术的人,都有谁?” 陈云舟没答话。 他想不明白,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怎么会有人能露出那样冷漠的神情。 火光曳乱之间,他有一瞬的错觉。 多年前站在檐梁上的那个傀师,和现在眼前的这人似乎重叠在一起了。 神情也是现在这般,平静、淡漠。 也许是那一天,另外一个意气风发的人太过惹眼。 陈云舟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来。下意识的,他开了口问:“你身边的人不在了?” 他问完便觉得不对。 那日檐梁上不苟言笑的人,同他眼前的这个明明不是同一张脸。 他应是认错了。 可在他问出这话的后一瞬,他分明看见眼前的人偏了脸,往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他的视线也跟着投落过去,看见了抱着手炉站在火光之外的人。 满身病气。 他愣怔一瞬,随即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眸中染上一抹疯狂的兴奋,突然再次大笑起来。 那张犹如鬼魅的脸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可怖至极。 直到被完全烧成纸灰的一刻,他也还在笑,笑声回荡在青白天空下,久久未散。 死前的最后一瞬,他竟意外地没有怨恨,而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原来所谓天道有时候也会公平,站在高处的人也会往下坠得体无完肤,意气风发的人也会变得破碎不堪。 果然,这才公平。 *** 司兰卿已经哭晕过去,司故渊撤了阻拦的屏障,陈宣疯了一般跪爬向那片被火焚烧过的地方,鲜红的血迹已经变成黑灰的一片,带着难闻的味道,纸灰掩在上面,薄薄的一层。 倏然之间,长风起得毫无预兆,那层纸灰被吹得四散,像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细雪,院内的白梅枝桠也跟着轻颤。 “呼呼”声响,宛如哀鸣。 衣袍散乱的人抬起满是血污的脸,伸手去抓那些即将飘散的纸灰,却终究什么也没抓住。 他眼中一片麻木空洞,哪怕纸灰已经被吹得不知落到了何处去,他还是不断地抓向虚空,放在心口,反复如此。 稳稳站定的两人在这满院狼藉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人,医尘雪先开了口:“道长,问到你想问的了吗?” 司故渊盯着他,并没答话。 “看来是没问到了。”医尘雪下了定论。 司故渊还是沉默。 大抵是刚才的强风所致,医尘雪脸色看起来比先前还要苍白,连咳了好几声。 他低着头,见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指尖覆在了他怀中的手炉上。 不过须臾,冰凉的手指便感受到了丝丝热意。 医尘雪抬了眼,这已经是第二次,这人帮他焐热手炉了。 且和上次一样,动作行云流水,做完了便撤回手,自然得像是本该如此。 医尘雪想问问他,却在准备张唇时听到了对方的声音:“你似乎并不惊讶。” 医尘雪愣怔一瞬,随即笑问:“惊讶什么,惊讶你那一剑,还是惊讶你明明入了火,却能毫发无伤?” 他微勾着唇:“道长,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厉害。” 修剑的傀师不是没有,能将剑术与傀术都修好的人却是极少数,这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能遮掩一二,但医尘雪是亲眼瞧了刚才刺向陈云舟的那一剑的。 “厉害的是剑,不是我。”司故渊却道。 也是,若是那剑本身就是什么了不得的仙宝,能有那样的威力也能说得过去。 医尘雪将眉一挑,问:“那火呢?” 司故渊道:“那火对人不管用。” “只烧纸傀?”医尘雪有些惊讶。 “嗯。”司故渊点头。 医尘雪:“那还真奇怪。” 他嘴上说着奇怪,却没有继续往下问的意思,就连司故渊问的那句“你似乎并不惊讶”,他也打算就此避过不答。 司故渊却没由着他:“你既听见了,为何不惊讶?” “啊,你说这个。” 医尘雪似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他要问的是先前那句——“她要见的不是你,但我是”。 他不在意地笑了下:“道长,你要见的人是谁与我无关,你掺和陈司两家的事目的是什么,也与我无关,你遵守与我的约定救她,这才是我该在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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