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澜这家伙,最喜欢在这些地方溜达。 果不其然,楚泽鹤在一处靠进城门的山坡上发现了沈青澜的身影。 他没喝酒,只是坐在地上,看山下的申城,在夜晚来临后点起千万灯火,明明灭灭。 火光温暖,在山崖上看下去,当真漂亮辉煌。 踩过草地,楚泽鹤静静走到沈青澜身边坐下。两人之间有一种多年知己才有的默契,所以即使没说话,楚泽鹤将手上的酒递给他,沈青澜也不过偏头接过,无言仰头喝了一口。 楚泽鹤也喝了一口。 夜风习习吹过两人,沈青澜的青丝在月光下飞舞,像是被风抚摸。 两人又静了一会儿,喝了半坛酒,沈青澜才开口。 “我小的时候,和母亲住在村子里。”他说。 “村子是个大村子,但交得起束脩、去学堂跟着夫子识文断字的孩子,并不多。我是一个。 村里的孩子看不惯,骂我是没爹的野种,我娘是从富人家逃跑的小妾。我和他们打架,折了腿。 我爬回家里,母亲什么都没说,只皱着眉让我明天早点去学堂。 因为腿断了,爬过去,要很久。 我说,我不想去学堂。母亲说,那你想干什么。我说,想练剑。 母亲抽出剑来,对着外面院子出了一剑,然后转头看我。我说:我看会了。母亲就从木匠铺买了一把木剑,让我把院子里那棵树砍开。 我也出了一剑,树断了。母亲说,好,以后我教你习剑。” 沈青澜望着崖下的玩家灯火,狐狸眼中明明灭灭,倒映出斑驳的惆怅,“我一直都看不懂母亲,只记得她的剑。记得她出剑时空气里都结满了冰霜,记得我胜过她的那一天,她说:你可以走了。我不明白,她就说,你不是一直想去找你父亲吗?我告诉你,你父亲在哪里,是谁,你去找他吧。我就带着她临别时给的残雪剑,走啊走,一路走到了京城,过了倍门,进了上玄,叩响了将军府大门,说我要见李无涯。 小厮问,大爷,您是哪家公子? 我说,我是李无涯的儿子。” “李无涯见了我,听了我的故事,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说,我想见见你。其他的事情,路上想了很多,但是现在觉得,见到你就行了。你有很多孩子,我还是继续回去当野种吧。李无涯拦住我,我出了一剑,他出了一枪。一枪,残雪剑就断了。 李无涯说,我不需要一个脑袋空空,不知礼数的儿子。长辈面前,不得放肆。然后,他按着我的头让我读书,读四书五经,读经史子集,教我什么叫礼数,什么是规矩。让我当官,让我辅佐帝王。 只是等我再回那个村子时,母亲已经不见了。” 楚泽鹤坐在他身边,问:“她是常雪剑,名剑榜十三,为何不去问问红楼?” 沈青澜摇摇头,神情落寞:“我没钱。” “你没钱,李无涯也没有?” 红楼榜也肩负情报工作,在红楼榜上的侠客,其住址都可查,只是价格会比查常人来说贵上许多。但是贵多少,楚泽鹤是没有概念的。 沈青澜说:“五千金,恐怕只有陛下付得起吧。” “五千金?”楚泽鹤一时愣住。 国库一年的盈利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吧。 怪不得没人用钱问冥教位置。若名剑榜第十的住址都要五千金,那冥教的位置,恐怕掏空整个国家才问得出。 沈青澜笑了,狐狸眼透出几丝晶莹的狡黠:“沈某还不知道,泽鹤兄这般有钱。” 楚泽鹤被他说得有些窘迫,“司墨堂情报不收钱,我就没怎么问过红楼那边的价钱……” 沈青澜轻笑,两人氛围轻松了许多。 坐了一会儿,楚泽鹤扭头问他:“这事,你和萧碣说过吗?” 沈青澜微怔,“和他说干什么?他又没问过。” 楚泽鹤轻叹一口气,“老沈,别人不问,不代表别人不在意啊。” 沈青澜垂头,默不作声的揪着地上的小草。 楚泽鹤轻笑一声,两手撑在身后,姿势放松的坐着,对他说:“老沈,你其实,很想和萧碣做朋友吧?” 他这样一说,沈青澜一愣,微微扭过头,“没有。” 如果沈青澜长着狐狸耳朵,恐怕听到这话,耳朵都要炸毛了。 楚泽鹤笑了,“你在我面前还装?”看了看天,楚泽鹤思考了一会儿,轻轻的说:“萧碣很早就拿到了地一的位置,如果不出意外,等我当上教主,他就会接过冥教司影堂。他习惯关照下属,你们两人去松城,他应当很关照你吧?”
第57章 听见这话,沈青澜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愣,狐狸眼游移了一下。 接着,他垂下头来,鬓发遮住了侧脸。 见他还是不想说,楚泽鹤笑意微敛。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楚泽鹤问出了前世没有机会问的那个问题:“怎么了?” 山风吹过山崖,杂草和树梢都随风摇摆。 在沙沙的声响和沉寂的月色中,沈青澜低着头,说出的话在料峭春风中有些沙哑。 “我曾见死不救,也曾出卖朋友。李无涯和我说,朝堂就是如此。你不出卖他人,别人就会害你。背叛只是时间问题。在朝堂那么多年,我见过那么多笑脸,每一张都空洞得让人毛骨悚然。我知道,自我出卖别人的时候,就不应该奢望有一天有人能挡在我面前,我也从来没见过会毫无保留挡在别人面前的人。” 所以才会对萧碣印象深刻,所以才会想和萧碣这样的人做朋友。 “我想,若是能和萧兄做朋友就好了,这样的人,肯定会毫无保留的救我一把的。”沈青澜淡淡的说,“泽鹤兄肯定觉得我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吧。我从小就没有好友,长大了,也只会用掺杂了不少心机的友谊绑缚他人。我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 “我已经不用在朝堂曲意逢迎,也已经能用剑牢牢握住自己的命。可是,我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看着萧碣护着蓝烟音,觉得满心欢喜。站在他们中间,又觉得格格不入。是不是只有用尽心机,才不会让自己的真情实意流露出来,供人耻笑?” 听了沈青澜这番剖白,楚泽鹤微愣。 他突然想起前世弥留之际,沈青澜对自己说的话。 是不是那里面,也含了百分百的真心,想要留住自己? 沈青澜或许,很怕孤独。 “泽鹤兄会因此讨厌我吗?”沈青澜笑着问楚泽鹤。 明明看似是在听他的想法,但是楚泽鹤总觉得沈青澜眼里,有些乞求的意思。 楚泽鹤搂过沈青澜的肩膀,坚定且认真的说:“老沈,我楚泽鹤愿意为你而死,萧碣也会,楚执和穆意也会。因为你是我挚友。” 沈青澜被他一揽,身子摇晃了一下,感觉像被一只大猫扑住。 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他能感觉到自己对楚泽鹤是特殊的,但是具体有多特殊,他不清楚。 只是两人相处,的确不似有利益交缠,楚泽鹤也从未对他提出什么强人所难的请求。沈青澜本来想,若是楚泽鹤真的拿他当朋友,他或许会心甘情愿为楚泽鹤奉献一身本领。 现在他才确定了,楚泽鹤没骗他,自己真的找到了挚交好友。 ——值得自己交付真心的好友。 这个人用自己的羽翼撑起了半个冥教,将众人护在身下,告诉沈青澜:你并不孤独。 沈青澜笑了,他咬牙站了起来,将手中空空的酒壶扔到石头上。 碎瓷迸裂。 装着豪情万丈,试图解开半生痴狂。 沈青澜说:“沈某本来离了京城那地方,再也不想回去了。为了泽鹤兄这句话,我便舍命陪君子,和泽鹤兄一起闯一闯那个龙潭虎穴之地!” 楚泽鹤气笑了:“滚,谁要你舍命。” 沈青澜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又有些落寞。 他莫名其妙的猜到了楚泽鹤的后半句话—— 他愿意为沈青澜而死,但更愿意为楚执而活。 如果有一天楚执不在了,楚泽鹤会不会抛下一切随他而去? 沈青澜心里被触动了,下意识的害怕去想那个昭然若揭的答案,只是转头去看楚泽鹤。 楚泽鹤移开与沈青澜对视的目光,看着空中一点,脑海里又浮现沈青澜舞剑的身影,“我有时候在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问你。” 沈青澜笑着摇摇头,像是在劝自己:“你就算早点问我,我也不一定会说的。” “虽然你不会说,但我会告诉你,我并不介意。”楚泽鹤道。 此话一出,沈青澜沉默的转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坐回楚泽鹤身边,看山下灯火。 楚泽鹤喝了口酒,说:“跟我回冥教吧。” 两人又坐了会儿,楚泽鹤看天色渐晚,便催着沈青澜回小楼。 两人用轻功回去,远远便看见小楼门前,萧碣直直杵着当门神,司影堂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虽然楚泽鹤让他休息,但他作为影首,自然不可能在主上出去的时候自己在房间里睡大觉。 沈青澜落在小楼门前,看见门口的萧碣,对他笑笑后,擦着萧碣的肩膀先进了大门。 两人擦肩而过,萧碣下意识回头看了他离开的背影一眼,又转回头来,看楚泽鹤翩然落地,行礼道:“主上。” 楚泽鹤站定在萧碣面前,若有所思的打量一下沈青澜的背影,又看向萧碣,意味深长的说:“萧碣,本座不问松城之事,但你要记得,他是本座好友。你要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楚泽鹤的敲打轻飘飘的,但他立威已久,萧碣当然听得出来。 萧碣身体一僵,垂首道:“属下不敢忘。” 日子细水长流的过着。 萧碣还是常在月下练着短刀,沈青澜还是经常地骚扰他;楚泽鹤费尽心血的撩拨楚执这块苯石头,而楚执就像个坚守本心的傻子一样八风不动,只有偶尔露出的一丝害羞暴露内心真实想法。 终于在某天,拿云来到正和楚执一起练武的楚泽鹤面前,说有客人拜见。 客人,是一身黑衣,带着鬼面的黄雀。 黄雀是来送请柬的。 将请柬给了拿云,黄雀怕再挨打,转头先溜了。 众人聚到小楼书房。 “四月十五,邀武林豪杰、天下名士,尽汇上玄……英常宫,天子宴。结天地盟,出师异邦。”楚泽鹤省略不必要的套词,捡了最重要的说。 大家都知道,世人常说的上玄,就是京城名流聚集之地。 京城,分为上玄与下玄。 常言道,王孙贵胄,上玄独占八分,其余二分留宫墙。 从此句便可知道,上玄,住的都是朝中高官,和流着皇家血脉的贵人。 听说,上玄的墙是珍珠铺就,门是金子浇筑,美人成群,歌舞升平。乾街宽阔,从南到北直通皇宫,可并排两辆马车,行军一列十五人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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