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海擦汗连连:“殿下!殿下!” 道上无人,钟煜低过头看向沈怀霜,遮住了西斜的日头,身形挡在沈怀霜面前。 阴影覆盖,钟煜垂着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怀霜,问道:“先生觉得我刚才说的这话是气话么?” 沈怀霜看了会儿,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钟煜长睫颤了下,眸子低垂,像凝着清透的水色:“那你在乎刚才看到的么。” 沈怀霜心口像是突然被什么撞了下,眼底复现了刚才看到画像的迷茫,他偏过头,费劲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在乎。” “是么。”钟煜握着沈怀霜的手,突然攥得很紧,他像哽住了。 沈怀霜也说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感觉,他其实是在意的,但不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能明白的情爱,只有他被抛下了。 “先生……我。”钟煜顿了顿,又勉强道,“这一来一回时间也迟了,我先送你回去。” 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二度犒劳的宴席上。 宴席上,乐声泠泠。乐女身着红色宫装,大袖雪白,面上都戴了金色面具。琵琶声随宾客入内,从大漠曲一路弹至塞外歌,也奏霓裳羽衣曲。 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在场有军士,也落座了不少未出阁的娘子,大赵转寒,她们身上裙裾轻盈,又披着狐裘,身后火炉燃烧,香风阵阵。 谢寰入场,瞧见乐场,哟了一声:“这是要奏兰陵王入阵曲的架势,许久不曾听过这样铿锵的乐声,美人作伴,倒是难得让人不想中途离场。” 谢寰身侧跟着钟煜,因是犒劳军功,今日宴席由秦王代为操办。 秦王是敬帝第二子,年岁比钟煜要大上半轮,他出身也高,少时被许贵妃和敬帝偏爱多了,性子十分偏激。 场上四处燃了篝火,中间铺了张错金毯,色红而夺目。 钟煜才入场,周遭小娘子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含羞带怯,脸颊飞红。 “你今日怎么不和你先生一起来?否则我们要得到这全场的目光啊。”谢寰推了推钟煜,他才发现钟煜目光一直追在那早已入席的人身上。 场上推杯换盏,宴席未热,沈怀霜已和场上众多要员寒暄过一番。 宴席既为庆功,钟煜理应同沈怀霜一起来,但今日两人像有意分开。 钟煜望了会儿,收回目光道:“先生今日有事,我没让他等我。” “……”谢寰失语,“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钟煜随口接了话。
第89章 真正意义上的咬他 秦王在场,见众人差不多都到席了,微发福的面上带着笑,祝酒致辞。 这祝酒词听不听都没什么区别。谢寰也懒得听,倒了杯酒和钟煜捧去,才撞了下,他发觉钟煜这酒喝了不少。 钟煜隔着中间十丈长的看台,场上,小娘子手边都有绸布做的花。 秦王弄出了“献花”这一出,谁要是看中了场上郎君,大可献花,郎君不收便是婉拒。 席上,有几个娘子遥遥望着沈怀霜,大着胆子提裙子过去。 娘子心口怦怦,耳畔红得一塌糊涂。 沈怀霜的面孔生得毫无瑕疵,目光如寒池秋水,衬得面容清俊,气质出尘。 眼前递来花,他摇头微笑婉拒。这笑给足了体面,哪怕被拒绝了,娘子看得心口一暖,反而展颜笑了。 她们巧笑几声,围着说了好久的话才散。 钟煜一杯杯接着喝,眉头皱如疙瘩。 周皇后坐在席上,瞥向钟煜,低头对富海说了一声。 场上琵琶声忽然变得激昂,铿锵有力,如千军万马,铁骑踏土而来。 舞池中央,云纹如同牡丹盛放,篝火燃烧,场上奔来红衣女子,身上轻衣如薄纱,金环相撞,腰肢款款,面容皎皎,她缓缓掀起眸子,眼中妩态天成,轻盈一笑,场上的目光几乎全都吸纳在她身上。 这正是戚丞相家的孙女。 戚小娘子京中闻名,才色双绝。 鼓声激昂,如落急雨。 红衣下,戚澜露出白玉似的指节,上下抬手,舒展身躯,又飞速地转起了圈,红裙如泼墨般旋开。 她脸上带着笑,一圈圈转着,朝钟煜看了许久。 场上喝好声传来。 钟煜没在她身上停留过一刻。 戚娘子稳住面上神色,扯了嘴角。 琵琶声激昂,柔肢如细柳,又一个飞旋。 水袖击打上钟煜酒桌,红纱如花拂过。 戚娘子跳得气喘吁吁,只等钟煜喝酒,可他压根没理会她。 乐声渐渐止下,琵琶箜篌乐激昂转为舒缓,琮琮乐声如轻薄的纱,悦耳、酥麻,细细拂过耳畔,骨头都要听软。 戚小娘子款款一拜,垂下眸子,在乐声中退下。 “仙师觉得如何?”皇后朝沈怀霜看了过去,挑起眼尾红花钿,目光一刻不移。 沈怀霜面容俊秀,垂眸时,姿态分明委婉,白衣出尘,语落如珠玑,嘴巴竟巧得很:“娘子容姿甚美,矫若游龙,难得一见,确实绝色。” 皇后眨了两下眼,笑了起来,客气地偏头,朝沈怀霜敬了杯。 钟煜手放在桌上,攥住酒杯,指尖温度捂得酒都热了。 沈怀霜回敬皇后,又道:“不过世间情谊讲究相知相许,殿下与娘子才初见,不急着定论。” 皇后面色一僵硬,又勉强笑了笑,放下酒杯。 昭成早忍不住哑声笑了笑,亏得是沈怀霜是世外人,不讲究这些虚礼。 钟煜举杯,朝沈怀霜遥遥敬去,却不是舒展模样。 红色宫装的宫女鱼贯而入,呈菜斟酒。 挽了高髻的宫人朝钟煜贴去,怀中抱玉瓷瓶,玉瓶碰向酒盏,沾了一下。 宫人漆黑的眼瞳眼波流传,正是刚才场上的戚小娘子。她嘴角含笑,有意朝钟煜靠近了些,胸前丰腴半露。 钟煜偏头,推开酒桌。 戚小娘子手一抖,酒洒开些许,委屈道:“殿下,是妾比不得旁人么?” 钟煜不说话了。 难得烈火脾气的殿下肯顾忌旁人几分颜面,没把话说尽。 只有座上皇后悄然不作声。 众人可瞧得真真切切,殿下和戚小姐越交谈,这脸色越是难看,前者面色黑沉下来,极其不快,后者面色泛白,眉头颦起,似有怨恨。 “戚娘子,殿下这脾气见你是姑娘,已算收了。有个道理,我想替殿下告诉你。”谢寰脾性不似沈怀霜周全,开口无所顾忌,目光朝底下戚小娘子下撇的嘴角落去,看了半晌,痛快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天寒地冻,你还是多穿些衣服吧。” 戚娘子脸色煞白。 她环顾一圈,发觉场上不仅其他女子都看着自己,连同朝臣也是。 酒壶重重放在桌上。 戚娘子一拂袖,啜泣两声,捂着眼睛,急急奔离了席。 谢寰见钟煜沉默不作答,又凑过去道:“被逼婚,你心情不好?” 钟煜只说了句话:“逼不逼婚无所谓,我在意别的。” 隔着席上那么多人,他的目光只落在沈怀霜面上,看一眼,心口淤堵一分,到后来,喉头咽下的酒泛了上来。 谁逼迫他,强迫他做什么,不过是闹剧。 他有的是理由和底气拒绝,可唯独看到沈怀霜这神情,叫他难受。 钟煜从座上站了起来,臂上挂了披风,朝谢寰颔首点头:“今日多谢你了。” “你不等你先生一起走么?”谢寰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等了。”钟煜摆了摆手。 酒后三巡,席上众人攀谈起来,玩起了酒令。 宴席中场,世家子纷纷拿来投壶嬉玩。 小娘子拔了步摇簪子,借着乐声,数拍子,玩传递令。 钟煜孤身离席,披风也不曾带上,天地间寒风刮来,竟是飘了白玉似的小雪。 宫禁红墙琉璃瓦,落雪时最美。 钟煜脚步踏过卡在石缝间的污雪,身影隐在了夜色中。 宴席上,皇后见钟煜座位一空,脸色更加难看。 谢寰在座上转了转手里杯子,越回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朝沈怀霜走去,举着酒杯,还未开口,沈怀霜已问道:“殿下可有说过他什么时候回来?” 谢寰旋即指了指钟煜远去的方向:“他心情不好,还得仙师你去劝劝,刚走没多久呢。” “多谢。”沈怀霜起身离席,撑开了手里的竹伞,“我去找他。” 那顶十二骨的油纸伞承接住了伞顶上的落雪。 窸窣,窸窣,白雪沉沉地落满整个伞面,盖住了伞上原本绘上的墨梅。 这墨梅是钟煜给沈怀霜画的。 那天钟煜呆在沈怀霜府邸,见有空的伞面,就提笔给他画了上去。伞面很好看,墨汁如泼洒,晕染了小半幅伞面,远远看上去,几可逼真。 沈怀霜发现钟煜是真的会画东西,笔触简单,落笔有灵。 他就撑着这柄伞走在风雪里,天气寒凉,冷意从四面八方浸透到骨髓里来。他一路问过宫人,终于和钟煜走过的长廊上找到了他。 沈怀霜身上穿着白衣,独行在窄长宫道,影子长长拖曳,又出现在墙头。天地间仿若落了这一道雪光。 他一眼就看到了支腿坐在长廊上,钟煜身后晃动发带,高举过手中酒壶,仰头灌了下去,喉头一动,酒渍被他尽数抹去,黑衣垂在灰瓷上。 月长影子纤长,独他一人。 这个酒味是白堕春醪。京中新兴的酒。——名字也是新起的,从前也不叫这个名字。 沈怀霜很早之前和钟煜说过他有次骑马下山,春日里偶然经过杏花酒家。 白堕春醪这酒实在闻名,他尝了一口,自此以后难忘,这酒竟成了他平生最爱的酒。 钟煜喝过很多酒,这酒,他听到就很想试一下。 沈怀霜说,白堕春醪,名字好听,酒也烈。酒色清澄,味道醇美,若是喝醉了,可就不只是宿醉一晚上。 钟煜当初听沈怀霜随口一提,这酒名他就记到现在,好几次,他下了崐仑山也去找白堕春醪,骑着马,一圈一圈地找,却没有在镇上找到任何一家杏花酒家。 当地人都笑说这酒的名字怎么这么好听。 春醪酒是洛阳一地的名酒,崐仑山下地处中原,要等来这酒,怕是要用快马来运。 沈怀霜说的不会骗他,可钟煜的的确确没有在崐仑山下找到,再后来,等他第一次打到味同此酒的佳酿时,已是六月。 店家说:“白堕春醪,这名字可以拿来用吗?郎君真真是懂行的人。” 好像之前,这世上就没有这种酒。 “子渊。” 听到身后传来人声,钟煜回头看去。 记忆里,站在长廊口的人与此刻重叠,他偏过头,收了酒囊在怀中,起身时,身形勉强能稳住,倒叫人看不出他已经在将醉未醉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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