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手里的茶水泼了出来,烫到半边手,他草草擦了,只问:“谢寰,你什么意思。” 谢寰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一连串道:“谁下雪天管你挨不挨冻,撑着伞独自去找你。院子里宫人是白养的,还是你欠照顾了?” 钟煜皱眉:“那不就是因为我和他有师徒这层关系?” 谢寰沾了自己杯中的水,朝钟煜面上弹去:“钟子渊你想等你先生开悟,就清心寡欲一辈子去吧。” 钟煜嫌弃偏过头,从怀里摸出锦帕,擦去水渍。 谢寰抹了嘴角碎屑:“你自己都说你先生居于高山之上,练剑练了一辈子,情情爱爱他不懂,更没人教过他这些东西,他当然不明白了!可你不明白么?” 钟煜沉默地听着,他如想起什么,又道:“谢寰,你本事这么大,为什么不去找我皇姐?” “别岔开话题!钟子渊,认真讲你的事。我和你又不是在唱相声。”谢寰手指点着桌子,捡了块花生入喉,出主意道,“这事你缓缓引导,就不难成。” “不是要到冬猎了,你先生没玩过骑马射箭这些。花前月下,轻衣快马,你多去陪陪他。再让他去记住和你在一起的时日,到时候你若要陈情,他也不至于不能发现自己的想法。” “他要是默认了,你就继续下一步。” “别怕输啊!”
第93章 为一人坠入滚滚红尘 次日,沈怀霜接到了钟煜传来的一封信。 他本想早些时候和钟煜回崐仑,离他渡雷劫之日近了,可当他看到了钟煜那封信,沈怀霜垂眸,回了过去。 他说可以。 大赵天启二十五年,冬猎。 猎场上,射鹿开场还未曾开始。 钟煜牵出了通身雪白,鬃毛油亮的白寻。 这马是他和踏雪一起觅得,平日养在府邸,甚少给外人看到,更别说给旁人骑。 白寻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雪白油亮,毛发泛着光,马蹄肌理紧绷,藏着爆发力。它养得比踏雪还好,性子更是万物入眼不屑一顾的倨傲。 沈怀霜顺了顺马匹的鬃毛,手掌缓缓抚过,像是触摸过上好的丝绸,马儿便低下头,打个响鼻。 “开场还未开始,先生想骑着白寻走走么。”钟煜笑了笑。 “等下再和你一起走,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沈怀霜答。 大赵敬帝抱病,这秋弥办得不如往日盛大,只有皇子大臣逐野兽,更像是一场小型的聚会。 钟煜今日穿了一身明黄色骑装,领口袖口均束紧,勾勒出遒劲的腰身,头发高束佩戴着金镶玉的冠。 他的背上背了一带白羽弓,箭羽在日光下白得晃眼,双目似比日光如清澈秋水,眉宇深邃,让人不敢逼视。 “也不知道殿下这弓有怎样的准头!你看弓弦那么粗,用起来得多大力气?”贵女谈天,不时爆发出金铃般的笑声。 “殿下本来习剑,弓道也有所长。” “诶,你看你看,那里是秦王殿下,昭成公主也在!” “仙师仙师!” 今日仍有不少世家女子都在,自从周皇后有心给钟煜指婚,哪怕钟煜当众拒绝,女子仍是前赴后继地来。 戚娘子穿了一身红色鹤氅, 外衣上鹤羽栩栩如生,金银丝线交错。她翘首以盼,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她走上前两步,身前又被谢寰拦住。 “娘子,没瞧着殿下正高兴呢,你上赶着去,多不值当。” “我劝你啊,还是别白费这个心思了。” 钟煜列入皇子行列,明黄色衣袍极其显眼,天潢贵胄,英气和朝气逼人,人群中一眼就能望。 场上其他人都在瞧着钟煜。 千万人中,华袍锦服重叠的人墙,青年回首往来,他头顶上的金玉冠被日光照亮一瞬。 沈怀霜看到那抹笑,不自觉地看了会儿。 钟煜望了回来,缓缓扯开嘴角,明亮眼眸一弯,朝沈怀霜笑了下。 沈怀霜就也那么直直地望着,直到他发现自己在钟煜身上留神太久,又错开目光,将目光落在敬帝身上。 冬猎开场极为隆重。 冬猎时,君王射鹿,正有帝王逐鹿的意思。敬帝难得从汤泉行宫出来,今日一见,他面色黑沉,病气缠绕。 秋风一吹,敬帝压低声,咳嗽两声,边咳嗽面色却是白。他缓缓拿过宫人递来的弓箭,抖着手,屏息朝地摊上捆好的鹿瞄准去。 敬帝早年靠骑兵征战天下,扫荡中原,如今倒是隐见他当年矫勇的影子,他手已经在袖下抖去,面容紧绷,指尖捏着弓弦,却是在放手时一抖。 这鹿也不过放在敬帝二十步之前的位置。 哪怕敬帝真的没力气,歪歪扭扭也能过射中梅花鹿。 史官在旁记着:“大赵天启二十五年,秋弥,文臣武将齐聚,帝射鹿,众——”“众人”的人还没落下,场上惊叫了一声。 弓弦垂落在地上,梅花鹿挣脱了麻绳,太监宫人慌慌张张地拦住前路。鹿鸣叫几声,如同棕黄色的风滚,撒开四蹄,顶开人群中冲出一条道,往丛林深处跑去。 这失鹿不就是失天下。 众人心中揣测不一,各自在心底像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眼看闹剧越演越大,人群中响起两道异常响亮的声音。 “儿臣愿替父皇觅鹿!” “儿臣愿替父皇觅回。” 秦王已和才成年的五皇子出列,掀了衣袍,匆匆上马。一队人前呼后拥的阵仗下,骑过落着薄尘的黄土,方向正是那匹梅花鹿的逃亡方向。 一炷香后,钟煜果然看到秦王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将鹿逐回。 至于场上又在演什么父慈子孝,忠诚良将的戏码,他没什么闲心看。 帝王射鹿的场上闹哄哄的,秦王哄了敬帝上马,搀扶着敬帝,作出恭敬英武之态。 早前他关注到那梅花鹿左耳后有处斑纹胎记,因斑纹面积宽长,棕色浓郁,如今这头鹿耳上,只有棕黄色花纹,那分明就是两头鹿。 钟煜懒得关心闹剧延伸。 他听到人群中细细碎碎的交谈声,念起沈怀霜也看了这一场匪夷所思的闹剧。 钟煜即刻翻身上马,朝谢寰看去。 “谢寰,猎物就交给你了。”钟煜转过身,道,“路上护好我皇姐,我去陪我先生。” 钟煜夹住马腹,明黄色衣袍卷起雪白底袍,手勒缰绳,低咤一声,加快马速,朝沈怀霜的方向奔去。 “秦王换了匹梅花鹿。模样造作,入不得先生眼,不如摊贩前三岁小儿戴傩面做戏。先生还是和我走吧。” 钟煜的声音传来,沈怀霜忽然轻笑了声。 他随钟煜看去,看得钟煜嘴角笑容淡去,他的笑容才淡去。 沈怀霜望着钟煜伸出的手,没接过,而是转身上了马,与他同行:“正好我也看乏了。” 前头秦王骑射,又是引得一批大臣喝好。 秦王随在敬帝身侧带领一队人马,与敬帝往深林中去。 钟煜和沈怀霜两人驾了马,从人群中离去。 山间林色苍翠,峰峦层叠。 两人骑着一黑一白两马行驶在蜿蜒山道上,沈怀霜白衣上落着薄纱般的光,衣上白如晧石。 白色发带荡在眼前,飘荡着飞往身后。 钟煜黄衫骏马,放缓马匹速度,正与他一同爬着山道。 浑身乌黑的踏雪载着钟煜缓缓行驶在苍翠的绿林和山道之间。 钟煜一身黄衫,穿梭在绿林间,明亮得如同披着晨曦而来。他注视着前方,嘴角微抿,缰绳在他手腕上绕了两圈,整条臂膀瘦长有劲。 沈怀霜目光长久地停在钟煜面上,看了会儿。 眼前绿林,见林不见林。 这回,他的脑海中出现了钟煜放慢马匹速度与他同骑的景象。 白衣骏马,黄衣青年同行,两人攀登在翠绿山林上。 沈怀霜隐约觉得今日不像秋弥围猎,像是单独他和钟煜在外野游。就好像他们不是师徒。 更像是寻常道上结实的……友人? 沈怀霜在心底否定了友人这个词。 他和钟煜不是友人又是什么?是师徒?是至交? 但他和钟煜好像也不仅仅是至交。 行走在山林间,沈怀霜突然想起来从前在玄清门的日子,山道高耸入云,他蹬阶而上,身后云海翻滚、白雾茫茫,浓得化不开,回首看去,山道青翠,路上却是无人。他就那么一步步踏着,越过无数山阶,就这样一条路走了数十年。 他记得自己当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爱笑,也不怎么笑。 这张脸庞无论悲喜,模样都一样。 可如今他有了喜怒哀乐,时而会留恋人间颜色,突然也就会笑、会生气了,也有了很让他在乎的人。 “今日偷闲,陪先生看日出。”钟煜自然而然地腾出一只手,给沈怀霜拉过缰绳,白寻很顺从地跟着钟煜掉转方向。 “先生可曾看见过太阳从山顶上升起的样子。” 沈怀霜和钟煜站在峰顶上,澄黄的朝阳徐徐上升,如同燃烧的红炭心,大地像是被这一把火燃起了,烧开四角天空,绵延在大地上。 其实这场景沈怀霜是见过的,他本来就住在高山上,日日都能看到。 他这一生也看过很多次朝阳,很多次是他站在峰顶,念着剑诀悟道,却没有这一回让他看得真切。 旭日初升,烈阳似火,如画卷铺展般,在眼前浮现。 原来这就是他和钟煜走过的人间。
第94章 “说你喜欢” 阳光倾洒时,沈怀霜抬起头,淡淡笑了下:“看过日出,但从来没在山顶上这样瞧过,之前不曾留意过,这里居然这么——壮阔。” 壮阔这个词,沈怀霜在脑海里回想了会儿,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随便找一个词去形容。他又在山顶上朝下看去,薄云好像缭绕在胸膛,山林摇晃,群鸟遥遥从山林中飞出,望着那些远去的黑影,却不觉得寂寥。 “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沈怀霜才回首看去,手上忽然握了只手,他们从山顶离开,又步入了丛林深处,沈怀霜跟在钟煜身后,沐浴在晨光里也缓缓跑了起来,穿梭在林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天地间的一阵风,无处不在,也无处不自由。 越过山溪时,钟煜小臂一用力,拉过沈怀霜,跳过了潭石,他怕沈怀霜不方便,把他背在了自己身上,越过了流水潺潺的溪流。 “踏青的时候,最适合春日,不过冬日来这里,好像也有春时的意味。”沈怀霜抬手,挡住了头顶的眼光,“不过,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这样,像不像在一起逃?” “山腰处还有泉流,再往前还有个在石桌上刻了棋盘的亭子。”钟煜偏过头,凑在沈怀霜面前,轻笑了声,“我本来就是要带你来这里,冬猎逃了就逃了吧,我逃的次数还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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