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和钟煜送他的小貔貅一样,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 沈怀霜在玄清门多年,居于高山之上,却也收过不少物件,多有灵武兵器、字画珍卷,独独只从钟煜这里收了金貔貅和白玉簪这两件礼物。 ——是只有这个年纪的少年才会送的东西。 沈怀霜淡淡笑了,这抹笑容浅淡,似天边月牙。 他抬臂,挽起乌发,插在了自己的发上。 再贵的,他也不想要。 再轻易的,以他和钟煜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出现那般场面。 钟煜:“先生,你喜欢么?” 白玉簪落在发间,像雪梅开在枝头,抖落碎雪,染了满枝香。 钟煜看见沈怀霜点点头,说:“喜欢。” 临别时,沈怀霜又回首。 白衣如雪浪,衣带飘荡,抬眸,清明的眼含着柔和的光,一弯,随后嘴角扬起,淡淡噙着笑。 钟煜望着他,就像他所习惯的无数次那样,看着沈怀霜转过身。 穿过山林而来的风微冷,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涌入领口,他却站在那里望着,直到沈怀霜离开了他的视线。 当夜,钟煜入梦前,靠在崐仑的床头。 他摘下脖子上的勾玉。勾玉落在他掌心,边缘露出些许玉润的光。两端麻绳落在修长的手指上,棕绳荡下,勾玉悬空,一晃,一晃。 窗口送入夜风,拂动他的额发,马尾后发带飘荡。 钟煜支着胳膊,枕着臂膀。 听山居静谧地坐落在夜色中,隐约能看到山上微弱的烛火。 他望着那处,看了不知多久,直到那处烛火熄去。 他卧在床铺上,心口像揣起了一件沉重的心事,又像放下了一件积压旧的心疾。 他时而飘忽,又时而沉下,像是徜徉在一片不知前路的瀚海里。他觉得,自己不是没有落叶归根处。 一回头,就能看到有人站在他身后。 他缓缓陷入来梦境。 梦中,他梦见了陪沈怀霜走过的竹林、江河,水流潺潺,可刹那,那梦境又在顷刻破碎。 美景分崩离析。 那个梦满是血红,如坠修罗地狱,只有有杀不尽的恶鬼骷髅,密密麻麻地涌来,他无数次想要梦醒,却醒不过来。 他苦于屠戮不尽的厉鬼,可屠戮后的力量,又令他亢奋。 在清醒与不醒之间徘徊,他就像是长梦不醒,深陷其中。 “师弟……师弟……” “师弟!师弟!” 钟煜从一场惊悸的梦中醒来,额头满是汗水,睁眼,耳畔就充斥着聒噪的声响。脑中像有千百个崐仑学钟在敲响,嗡嗡嗡,头疼得他快炸了。 张永望加把劲摇了摇,甚至因为钟煜的无动于衷,差点把他从床上掀起来:“师弟,你没事吧。” 钟煜撑在镜子前,才发觉自己眼底暗红,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他在喘气,身体里灵力乱窜,灵气积攒,远比他按照通用心法修习快上数倍。 钟煜低头拿水洗了把脸,抹了把脸上的水。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做的梦。 张永望急道:“你要不能别去璇玑阁了。” 钟煜摇头:“没事,我不过是魇住了。” 自他筑基以后,他有这情况许多回了。 入梦杀伐,和莱阳山庄禁制有关么? 崐仑今日,全门派的人都前去璇玑阁。 璇玑阁书阁是个极妙的去处,藏书无数,弟子入内,便有幻形的书童相随。 钟煜本想独身前往,哪想身后已经跟着不少人,他沉默地随着那书童的幻影,一步步往前看着璇玑阁机巧物件。 书阁内陈设竹鸟,银铁打造的长伞,钟煜不过望了一眼,张永望却低头看了半天,他看得眼睛都看直了,肩上踩着才来的系统橘猫,鼻尖凑到那铁伞刀刃前,带着猫一起俯身。 钟煜见那肥硕的身躯,收回目光。 这书童来时就跟着钟煜,虽是幻影,却有玲珑心。 钟煜问:“楼上书阁能去么?” 书童:“小友想知道道法修习,请随我来。” 书童低眉,引钟煜往前。 书卷画册琳琅,铺展了满满的一室。 钟煜站定在门口,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像涌进了一片书海,宗门长者绘像高高悬在白壁上,逍遥道,天道,人道,儒道,鬼道…… 他望见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脑海如一瞬点醒,教他目光不能移,仿佛面前站着银甲铠铠的千军万马。 他的头皮麻了,硬挺着脊背,不由放缓呼吸,极其缓慢地在那些名字上一一浏览而去。 书童见此,稀罕一笑:“小友天生道种,我很少见到有人会这样瞧这些名字。” 钟煜回视一眼:“阁下说笑。” 修士自筑基以后,都需在这阶段找寻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条“道”,天道,人道,各不相同,修习法千千万,这一条道选择偏差分毫,谬以千里。 钟煜驻足在修罗道这一卷宗前,手覆盖在卷宗上,本想储备在识海中,手刚覆上去,卷宗啪嗒一声,竹卷下画轴滚落地上,画卷裱框甚好,徐徐展开。 上面的画象只残留下半页,露出半个烧焦的修士脸庞。 璇玑阁书阁也是幻境的设置,不会对实物产生影响。 等钟煜收起那画卷,书童仍然神色紧张,瞧着很为难。 钟煜不避反问:“可否与我详谈一二?” 书童见钟煜眼底神色认真,询问意味甚浓,他为难了一会儿,道:“修罗一道,进益甚广。修时急需机遇才能得以入门。这一道,它没有宗门,每个修士修习此道差异万千,但修习者无一不是执着之念极强,心如磐石。” 钟煜看着寥寥几分卷宗,又问:“那为何修罗道记载如此少?” 书童答:“它修成的人极少。所有人都贪图它进益广,修为提升得快,却不知它修习艰苦。外人以为它主杀伐,是恶道,其实修罗道也如人道、天道一样,不分善恶。“ 钟煜:“这修习如何苦?” 书童:“以一年当五年用,小友知道是怎样的苦法么?倘若修士半途舍弃,此生就再也无法入旁的道了。“ “一般修真道到筑基后,便会入梦杀伐,直至宿主有能力驾驭梦境。” “此道又极易心魔缠身,走火入魔。” 钟煜握着卷轴的手不动。他垂眸在这一道前,心思沉重地停留了许久,仍想着书童方才说的话。 莱阳山庄剑法闻名天下,但他给外祖父硬生生落了禁制,不预备让莱阳山庄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原因无他。 只要修罗道修炼上去,禁制破除,后果只有两个。 要么是修为修炼不上去,活生生在金丹前疼死。 要么是修为修炼到高处,破除那层禁制,但在极致力量面前,人又容易步入歧途。 修罗道和魔修不同,甚至排除在寻常修真者之外。 它本就主屠戮杀伐,是极凶之道,因此修罗道很少能修成正道,多数半途堕魔。 莱阳山庄庄主宁可封道,在朝中占有一席之位,也不要后人修习,走这杀伐路。 沈怀霜等下也要来璇玑阁了。 钟煜想了会儿,眸子沉下,旋即笃定一个想法。 修罗道这事,他不能让沈怀霜知道。
第28章 璇玑阁 沈怀霜昨夜情况也不见好。 在他的梦境里,有人喊了他一声。 沈怀霜身至一片漆黑之地,握剑,刹那回首。 利剑出了鞘,剑音破开近乎死寂之地。 黑暗中,利剑与铁钩对撞。强大的剑意裹挟真气,不遗余力地催往钩主。 叮叮当当。 铁钩的一段还系着链条,那个狂笑声冷哼一声。 幽风飘荡,梦境随之崩塌。 沈怀霜起身,来到居所的镜台前。 他看到自己额角起了一层薄汗,脸色苍白如纸,喘气时,隐有灵力阻塞之感。 崐仑长者灵力充沛,不急着前去璇玑阁。 这些不急着去璇玑阁的长老里里外外,围在沈怀霜的听山居门前。 “师弟,这是怎么了?”医宗长老宋仁心一见沈怀霜出来,忙起身赶了过去,伸手摁在他脉搏上,断了片刻,他道,“要死了,你这灵力怎么有逆行趋势?你是最近碰到过什么脏东西么!” 沈怀霜在心头背了一遍玄清门的心法。梦境中的那一剑他出手很快,要说魔音摄心根本不可能。 宋仁心见他眼底清明了些许,又把了把沈怀霜的脉,探出他确实没什么问题,才收了手。 宋仁心:“你留在崐仑,别走了。” 沈怀霜:“不妨事。” 两人来来回回说了几句,宋仁心被沈怀霜那句,“修为尚在,况且他又不是灵力有损”堵住了话。 宋仁心憋红了脸,他师弟在这把年纪早比他修为高,这屁话说了等于不说,背过手:“你等下别用你无量剑走,坐我葫芦一起去。” 今日,璇玑阁特邀崐仑弟子去阁主新得的后山猎妖。 璇玑阁阁主一出手就是一百万灵石的手笔,又亲自奉上“玄命水镜”宝物。 玄命水镜正是天命镜的大名。 天命镜镜身用天地灵石打造,问它可以知晓未来祸患所在。当然这面镜子也不是照了都有回应。 性命攸关的突破节点,它会吐真话。 邈远道人没什么性命攸关的点要突破,受师父教诲,他不信命,更把他师父做的天命镜当成了梳妆镜,天天揽镜自照。 旧阁主是个女师尊,知道邈远这样用这块镜子后,阁主用明杏色的云袖捂嘴笑了,一扫端庄温柔面色,倒是颇为认同。 自从她与崐仑前掌门结识,前者倾慕后者剑法,后者倾慕前者才智,两人结为道侣后,便成天在中原云游。 崐仑来璇玑阁时排场极大,浩浩荡荡,墨黑门派长袍随风飘荡,远远观之,犹如云端开辟一处天光,仙人汇聚。 “哟,这是都来了。” 众人攀谈间,浑身红衣的邈远道人飘荡而来,摇着手中扇子,朗朗笑道:“刀剑无眼,妖兽无心,宋掌门怕不怕这群小弟子被我这后山的妖兽拆吃入腹?” 邈远道人合上了手中的竹扇,敲了敲自己肩膀。一双眸子顾盼,眼波流转,笑时洒脱,两缕乌发垂在肩上,松散地落在臂弯,不羁也不羁。 宋掌门抚须一笑:“你当我崐仑护身玉和我师弟是摆设么?” 邈远道人看去,挑眉一笑:“你的哪个宝贝师弟?” 山后徐徐出现一个修长的天青色道人。 来人跨上山头,衣着整洁,背负银剑,走动时,步伐稳健,剑光微闪,一闪一灭,剑主双目极其清明,抬眸时,眉宇间威仪。 邈远道人恍然道:“沈道友云游回来了?” 他颦起眉,摸了摸下巴,“嘶”了一声,眼珠转来转去,满是惊叹之色:“许久未见,沈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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