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低下头,攥着指尖,动了动刚才碰过沈怀霜面庞的指节,又触了一下。 饭后两人也不急着回去,漫步在江畔边。 集市夜会正热闹,打扮滑稽,涂了白脸的俳优踩着高跷,顶碗嬉闹,高跷下,又有壮汉吐了一把长龙似的火。 钟煜驻足在江边,忽然开口道:“先生我们回去吧。” 沈怀霜收回手里的瓶子,朝桥边庙会看去,道:“你不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么?” 沈怀霜想起钟煜初入门的日子,不过细算了算他在崐仑的日子,如今已到了他入门的第二年。 他本来想趁今日带钟煜下山练练手,松泛也好,游荡也罢,但想不到钟煜的心事依旧很重,仿佛有一根弦崩在那里,吊着他,松了就会出祸端。 沈怀霜:“难得下山,多待一会儿吧。” 朝钟煜递去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烛光漏过朝上的指缝间。 钟煜垂着眼尾痣,目光忍不住一收。 他忽然想到了浑花赌坊两人的一触。那不经意的接触叫他记在心底,想一会,触感就会在手上复现。 就那么犹豫了一下。 沈怀霜收回了手。他笑得潇洒又肆意,握了那柄竹扇子,拍了拍后背:“走了。” 叮当,叮当。 立冠后的白玉珠相撞,整洁白净的修长背影朝前远去。 钟煜盯着那截握着扇子的手,漆黑如星的眼跳动了一下,追了上去。 人流攒动,挤着他的肩膀,他像成了千鲤池中的一尾鱼,挤来挤去,竟和沈怀霜隔开了一人远的距离。 “此地人多,先生,你和我一起走。”话落,钟煜脚步有意放慢了一拍。 他伸出手,两手相触的刹那,“砰”地一声,烟火在夜空如点散开。 指节相贴,如同触到了白玉,入手温良,久握生温,钟煜几乎要稳住自己的呼吸才能让表现如常。他牵着沈怀霜一步步往前,穿梭过拥挤的人流。 少年指节松了松,复又紧了紧,回过头。 烟花一簇一簇盛放,火红如烈日。 头顶烟火初绽时,沈怀霜落在少年的影子里。 他看到了万千火树银花,在那片灿烂的烟火中,他的眼中倒映着少年的倒影。少年低下头,目光汇聚在他眼前,双目微微转动,如同浩瀚银河,正极其专注又安静地瞧着。 银色烟火落尽,洒落天地,如碎了满空流光。 沈怀霜望着钟煜,一时,望得入了神。 “恭喜!劝阻黑化推进值更新至百分之四十,望宿主再有新突破,再接再厉!” 系统蓦地一声惊响,喊得沈怀霜一瞬像醒了过来。 沈怀霜都快习惯于这系统的事后结算。 反正在他印象里,这系统结算机制成谜。他倒不是为了结算才带钟煜出来,偏偏有时候这系统不响。 实在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么恍神一会儿的功夫,他手背上的手松开。 钟煜望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发带在他身后摇晃,他松开手,指尖垂落在身侧,又收起。 当街而开的小铺,伙计大声吆喝起来:“投壶啦!小店童叟无欺,首奖金御坊玉簪!” 店铺内,靶子远摆,长箭系红缨。 这靶子正放在江河前,离了小铺百步之远,四周落了无数残箭。 玉簪盒子落在店铺中央,显是新置办的,玉身流光,发簪尾端雕刻流云,大气又质朴。 来人甚多,兴致盎然围绕,但大多败兴而归。 钟煜转头在瞧着那间铺子。 沈怀霜见状问道:“在瞧什么?” 钟煜收神:“先生,我那弓箭准头有缺,长箭过轻,搭弓上去飞不了那么远。” 沈怀霜:“那你能行么?” 钟煜:“这不难。” 钟煜转过身,沈怀霜已走到店铺前。 他走在店铺最前端,有小孩挤了他一下,他低头看去,目光清明。 孩子也是认人的。小孩望见沈怀霜目光,忽然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朝旁边避开,攥着家长袖子,探出半个脑袋偷偷看。 沈怀霜淡淡一笑,从乾坤袖里取出三枚铜钱,排开在店家的红布上:“要一支箭。” 周围已有人购下十支剑。 伙计抬下巴戏谑道:“小店一支箭贩三文,两支五文,三支六文!多买多得!你这多不合算啊!” 沈怀霜:“他一支就够了。” 伙计不服,抱着臂膀,鼓脸哼了声,朝沈怀霜看去。 “你瞧什么?”蓦地一声少年郎朗声。 原本盯着沈怀霜发呆的小孩看到钟煜,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躲在家长身后。 钟煜望了伙计一眼,那眼神上下扫了两眼。 伙计察言观色久,揉了揉鼻子,转头又去收钱,吆喝两声:“咳……咳童叟无欺!小店一支箭贩三文……” 钟煜举弓,左右翻看,琢磨着上弦位置,抬指,试了试这弓的弦张。 臂膀驾在弓上,才拉开。 伙计一看这明显是个练家子,忙道:“诶诶,郎君,您别来欺负小店啊!您要是从崐仑山上来的,这钱我就不要了,可千万别坏规矩!” 钟煜抬起眼角,又瞥了伙计一眼:“我不用灵力,再让一百步,如何?” 他从怀中取了块流萤石。 这一声招来更多人围看,一时环绕成了半个小圈,左右顾盼。 两百步射箭!还是庙会这种没准头的弓箭。 周围人起了劲,都踮起脚尖来看那块一动灵气就发光的流萤石。 沈怀霜站在铺子边,目光停留在一条锦鲤上,他低眉看了会儿,听到声音,又抬头看向钟煜。 两百步之外,钟煜站定,拉弓如满月。 他紧紧盯着江畔边上的草靶。 这草靶的红心在他眼里,几乎成了芝麻大小,手上箭镞轻得不能再轻。 钟煜腰背绷劲成一线,挺直了腰杆,屏息时,倏地放出了那一箭。 长箭如破云而去,众人只觉耳畔生风。 啪!耙子连带着箭镞,一起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有人围了过去,扶起草靶,大喊了声:“天嘞!这箭都把这靶射穿了!” 有小姑娘举着糖葫芦,娇喊了一声:“娘!这哥哥好厉害啊!” 原本害怕钟煜的小孩眼睛亮了亮,又从家长身后钻了出来。 钟煜撤了弓,手背仍见筋理,面色不改地朝沈怀霜看去。 他见沈怀霜望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瓦罐里的锦鲤,指尖伸在瓦罐上。 发带垂在了他的肩上,白衣染上了温暖的烛色,模样远比原来那身还要出尘,站在人间烟火里,温柔得像落了霞光的雪。 沈怀霜发现钟煜还在看他,抬头看了钟煜一眼,眸光如水。 他笑问道:“子渊,你还想玩么?” …… 钟煜抓着手里的弓,目光投向靶上第五环的位置,朝伙计勾了勾手。 “来。”
第27章 豆蔻 钟煜抓着手里的弓,目光投向靶上第五环的位置。 短箭抛了过去。 少年目力精准,收箭,拉弓,屏息。他侧过身,松手的刹那,箭如离弦,马尾随风扬动,又一次把靶环射穿。 底下众人连连叫好,看客热闹,竟围堵了里外三层。 两人归去时,一人捧着那盏盛着锦鲤的瓦罐,一人握着手里带着锦盒的玉簪。 两人捧着这些东西,往听山居走去,松涛不断,柏影落地。 沈怀霜负手笑问:“今日师长送你的礼,你最喜欢哪个?” “最喜欢先生送的。”钟煜答。 沈怀霜眉头微动,嘴角的笑展开,低笑了会儿道:“不用因为我是你先生就这样回答。” 松涛声大了些,疏影摇晃,落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 钟煜朝他望来,少年身形较他高几分,面庞轮廓清晰,目光黑如墨色,他似乎很不习惯直言想法,别开目光,走在山阶上,又道:“是我想要的。” “我很喜欢。” “我、想抱抱先生,可以么?” 这是钟煜所能表达的极致。 他在等沈怀霜回话,面上虽然平静,后背却绷紧,步伐与沈怀霜一同跨在山石上,看似稳重。 一步,两步。 每一步跨下去,他都到提一口气,压在心底,沉下去。 两人脚步落在一块能站两人的宽砖上。 沈怀霜在月下道:“行啊。” 钟煜揽住沈怀霜的后背。前襟已压上了沈怀霜的道袍,脖子上正好贴着他给的勾玉,滑入颈侧,微凉。 他叹了一声,手臂揽得更紧,长长吸了口气。 他突然觉得自己稚拙,后悔不早懂些与沈怀霜相处的方法。 靠着沈怀霜颈侧,他的目光落肩上三寸前。 怀抱间的温度在上升,心跳一下一下变得越来越快。 沈怀霜脊背微收,偏过头。 今生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亲近过,在钟煜拥抱自己以前,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是不喜欢与人过多亲近的。 实际上,这怀抱温度不算过热,距离刚好。他不反感。 脖子上落了块冰,勾玉微凉。 那一处皮肤收缩,凉意蔓延全身,像游走了一遍。 两处衣襟相贴,深如点漆的墨色和天青色衣襟混在一起,白色愈白,墨色愈深。 山风过岗,耳畔满是松涛声,衣襟飘摇,皂荚香混在一起。 山风又起,钟煜缓缓放开沈怀霜的臂膀。 锦盒放在他的掌心,盒子没雕刻什么纹路,他一遍遍摸过那个木身,看了捧着那一瓦罐鱼的沈怀霜。 黑瓦罐中,锦鲤跳动。 锦鲤仅有一指的长度,红尾摇晃,斑斓如碎了的金。 钟煜怕想法跑得太远,掐了下自己手心,接过沈怀霜手中瓦罐,道:“先生,我想把这鱼放到该到的地方去。” 江畔池水荡漾,钟煜俯下身,鼻息间满是清泉的冷味,池水清澈见底,潭石静卧。 钟煜走在石砌的台面上,指节触在水中,微微倾斜罐中的鱼。罐中,鱼唇触及罐壁,吐了三个泡泡,又往另一壁游去,找着出去的方向。 池水入了瓦罐,金红色的鱼缓缓晃动尾巴,鱼唇越过黑罐底部,游入了池水中。 树荫斑驳间,江水拍在石阶上,发出时断时续的圆润声响。 沈怀霜立在池边,流水潺潺,身影比夜色深。 钟煜隐在树林下。 他望向沈怀霜,眼中光点跳动,满目水光间,就像触及一束照入心间的光。 “先生。”钟煜唤了他一声。 “这簪子,我想送你。” 沈怀霜诧异道:“送我?” 钟煜捧着锦盒,打开了锦盒,白玉簪静卧其中,玉色光洁白润。 这簪子是金御坊产的东西,胜在做工精美、质朴美观,簪子打磨得光洁,也不输精金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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