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霁被亲卫和内官一起从廊下押来,一身的雪花被殿内的热气融化,滴滴拉拉落在地上,众人纷纷望向了她。 一身囚衣、手锁铁链,可裴时霁风华不改,坦然迎着那些窥探目光,镇定地走到殿内跪下行礼,“罪臣裴时霁见过陛下。” 圣人:“裴时霁,赵叶轻说你为恒国公胁迫,你可有话说?” 裴时霁看了眼赵叶轻,重新低下头,“臣不是被人胁迫杀人,那女子是自杀身亡,可她的自杀却是恒国公授意。” 不顾满殿私语,裴时霁一语惊天:“ 恒国公、许国公私储歌伎、舞娘,遍布洛阳及周边郡县,刺探情报、收买人心、制造把柄,以方便自己拉拢结党,凡有不从者,便设局歌女接近,伺机自裁,以污蔑谋杀。” “一派胡言!裴时霁,你和赵叶轻就是狼狈为奸、颠倒是非、欺蒙圣人!你们一会承认是自己动的手,一会说是被胁迫,一会说是自杀,前后矛盾,恐怕连你们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什么吧!” 邱睿语落,满室静寂,圣人眉头微蹙,目光紧紧锁在殿外。漫天的风雪,天际微亮,忽然,苍茫的白色里,一点红色出现在宫道那头,且迅速向这头奔来,圣人浑身都绷紧,目光一错不错。 终于,那红色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殿门外,身穿公服的永昌跑得气喘吁吁,袍服是红的,脸色是红的,握住剑鞘的手心更是勒出了红痕,这明艳的红色终于劈开迷蒙的天地,划出一条明亮的通天大道。 永昌提着长剑,双手相并作揖,远远的,点了点头。 圣人手拍扶手倏地站起,殿内陡然一惊,以为圣人发怒,纷纷跪下,没有了这些碍事的遮挡,圣人和永昌一里一外,一高一矮,远远相望。 圣人难掩喜色,向她同样用力一点头,取过内侍手中捧着的长盒,拿出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证。 “铁证如山,依朕看,一直在欺蒙世人的是你们邱家才对!”圣人陡然翻脸,“朕本念邱家立不世之功,多有厚待,不曾想尔等不仅不图感激,反而矜功伐能,屡屡作乱。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亲贵乎?为了大周,为了万民,朕不敢包庇,立刻将邱景达一干人等捉拿,待有司详查后一一治罪!” 圣人扭头离朝,内侍宣布散朝的瞬间,两列禁军从殿外涌进,仿佛事前有所告知般,一列镇守左右防止动乱,一列径直将殿内数位跪着的大臣锁拿拖走,一时间殿内哭泣哀嚎四起。 邱睿在拥挤间瞥见殿外的永昌,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猛地站起,将手中笏板砸向赵叶轻,却被裴时霁反手接下。 当年视若不见的剑锋,如今被裴时霁以这种方式应接,她缓缓站起,眼中那些所谓的温善荡然无存,此时此刻邱睿面前站着的这个人,面沉如水,目似寒潭,如殿外风雪般凛压而睥睨。 邱睿一愣,继而骂道:“赵叶轻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枉我这么信任你!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今日之事全都是你们商量好的,还假模假样来这里对质,你们就是在拖延时间!你们是不是已经将我爹爹、娘亲他们关押了!” 邱睿猜测得没错,赵叶轻和裴时霁前言不搭后语地反复无常,就是为了拖到永昌将邱景达等人全部拿下,主干砍去,才好收拾殿内的这些枝桠。 邱睿还欲上前动手,却被两名禁军一左一右锁住胳膊,活生生往外拖去,他拼命挣扎咒骂道:“裴时霁你这个奸佞小人,你不会有好下场的!玩弄权术,我邱家以此亡,你必亦以此亡!” 赵叶轻从地上爬起,看着邱睿发疯的模样,神色复杂。 裴时霁任由那些咒骂灌入耳中,心中却毫无波动,安慰赵叶轻道:“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会承受这些,这段时间难为你折节潜在邱家,几乎名声扫地,辛苦了。” 赵叶轻苦笑着摇摇头,“奸佞伏诛便好,我一人之荣辱生死,何足挂齿。” 事情既成,赵叶轻心中却没有轻松多少,更无多少欢喜,反而有淡淡难言的惆怅。此路难,亲友散、骨肉离,剜心剔骨之苦也只能按下心中,无人可诉,她开始有些懂裴时霁了。 “师傅!”殿内被清理得七七八八,永昌安排亲兵善后,兴奋地跑过来,搀着裴时霁,三人一起走到里面清静的内室,她迫不及待地说:“这段时间可苦了师傅了,如今大功告成,恒国公一家子都关起来了,洛阳戒严,恒国公府被围得水泄不通,林恺被杀,兵权安全交接到自己人手里,许国公老家那边你也放心,都看起来了。至于害你的那些个贪官酷吏,看我这次不把他们扒皮抽筋……” 永昌说话飞快,激动得根本停不下来,裴时霁笑着拍拍她的手,“这件事情做得很好,冷静点,身为储君,以后要见的大场面还多着呢。” “是,师傅。”永昌笑道:“师傅您把衣服换了吧,我给您带了新的袍服,待会恒国公的事情还有的处理呢。” “好。”裴时霁嘱咐了些处理小心、不要引起骚乱的话,赵叶轻留下来帮永昌,她便先去里屋换了衣服,又立刻出宫回府。 宫内有永昌和圣人,宫外则是裴时霁早已安排好的亲兵在控制局面,眼下也需尽快和亲兵对接,把事情接手过来。 离开一个多月的宅子一切如故,孟全看管得很是周全,裴时霁穿过几乎空了的府邸,走过洞门,便看见地上胡乱堆满了书籍、衣物、碎瓷片,一片狼藉,可四下悄然无声,好像什么人也没有。 裴时霁在杂物间穿过,特意放缓脚步,听着动静,小心地跨进了屋内。 屋里依旧什么人也没有,院内忽然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裴时霁立刻转身,同一时间,一柄尖刀迎面刺来,直直没入她的胸口。 79.何为 一刀刺入血肉,随即抬起又刺得更深,到第三刀的时候裴时霁才压住对方的手臂,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压着起伏的呼吸,沉沉地看着她。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江桉痴了般满面泪痕,右手仍企图逼近刀刃,直到裴时霁忍不住闷哼一声,她才惊醒般看着裴时霁胸口汩汩而出的血,“哐”得扔掉短刀,两只手急着去按压伤口,眼泪流得更加厉害。 江桉扶着裴时霁坐下来,急匆匆翻出药箱给她止血,裴时霁沉默地任由她动作。 江桉颤着手掀开裴时霁肩膀的衣服,在那些纵横的伤疤里,被自己亲手造成的血窟窿分外醒目,她把药上好,看着那些伤口暗暗发呆。 裴时霁一直耐心地坐着,直到江桉揩去眼泪,愣愣地说:“你要杀了我吗?” 裴时霁穿好衣服,一言不发。 “以你的武功不可能挡不住我的刀,你是故意让我刺伤你的,为什么?” 裴时霁站在门口看着大雪落到自己房间的那些物件上,“你恨我,总是要找到办法解决的。” 江桉漂亮的桃花眼里忽然浮起嘲讽,“那倒是,不然当年的事,你怕我会重新做一遍。” 江桉恢复了理智,“当年欺负我和小蓠的那些罗塔兵,因为投降成了俘虏,竟然就获得了免死金牌,上苍无眼,那就只好由我来亲自报仇了。他们上百号人一夜暴毙,死得悄无声息,我记得那天的雪,和今天的一样大。裴时霁,你不就是因为这件事一直厌恶我到现在吗?我恶毒啊,我坏啊!” 裴时霁转过身平静地看着江桉,“你是大夫,你该救人而不是害人,但我也懂得你对他们的恨,所以那些人死了以后,我只报了个突发疫病,从未追究过。江桉,我没有讨厌过你。” 江桉忽然扑到裴时霁胸口,乞求般看着她,“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我送你的衣服你一次都没有穿过,而她送你的荷包你日日夜夜藏在胸口,为什么!” “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我帮助邱家陷害尚遥,你都知道了……” 裴时霁终于有所动,“你恨我可以,伤我可以,但你不该勾结外人去陷害尚遥。尚遥相信的人不多,亲近的人更少,你不止是陷害她,更是伤了她对你的感情。” 因为记恨裴时霁亲近祁霏,一念之错答应邱景达联手,利用给尚遥送补品的机会把那些栽赃的东西放到她衣服里,再由邱景达安排人故意在酒楼和尚遥起冲突,争执间将那些东西显露出来。 从那之后,江桉无时无刻不在自责后悔,当裴时霁安排她亲自去照顾尚遥的时候,江桉便知道事情已经败露。 裴时霁推开江桉,江桉用力一扯,将她怀中荷包扯落出来,裴时霁俯身将荷包捡起,却激怒了江桉,“裴时霁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不是好人,你也不是什么有慈悲心的人。那年你在敌城中救一老叟,后来罗塔张贴告示、高额悬赏你的下落,你知道后连夜派死士进城灭口,幸而老叟醉酒落水而亡,众死士平安归来。” “作为裴时霁,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好人,可作为裴将军,你视所有人为卒子,包括你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衡量比较,包括感情。裴时霁啊裴时霁,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是一路人,我们一样的自私、一样的卑鄙,而那个祁霏,如果知道你是这样恐怖的人,根本不会喜欢你!” 江桉逐渐发狂,发怒过后,忽然又流出眼泪,声音也低了下去,“可你居然为了她改变了,你自辱名节入狱,就是为了推辞祁家婚事,让祁家从这趟浑水里脱身,你还送走尚遥、海棠,不通知顾长川,你为了护住其他人的性命,连自己的安危都不在乎了。” “你变了,我就不配喜欢你了。” 江桉静默须臾,忽然捡起地上的匕首向颈侧划去。 “姐姐!”一声惊呼,柔嫩的手心直接撞上锋利的刀刃,血涌如注,来者活生生将刀抢了过来。 “小蓠!”江桉掰开她的手,看见刀刃切入掌心,心如刀割,不断道:“小蓠、小蓠……” 江蓠摇摇头,转身向裴时霁跪下:“裴时霁,放过我姐姐吧,如果你要惩罚什么人,就请惩罚我。” 江桉立刻跪下抱住江蓠,“不要,小蓠,不要,都是姐姐做错了事情,不干你的事情,你回去、你回去!” “姐姐,我说过的,我与姐姐,同生、同死,姐姐在哪,我就在哪。”江蓠抱住颤抖的江桉,“姐姐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乖乖的,就不会赶我走了。” 江桉和江蓠出生在边境的一个小村落里,十岁那年,罗塔来犯,父母皆丧于罗塔兵之手,她们成为众多流民中的一员,沿着干硬的黄泥地漫无目的地流浪,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江桉十二岁时已然拥有过分出挑的容貌,总是引来垂涎的目光,江桉因此被迫每日都在脸上涂满黄泥。 她们在一个小村子待了几日,靠江桉偷窃食物、挖野菜勉强度日,有一天她们在山上发现一处浅潭,一起捕到几条鱼,吃了最奢侈的一顿。趁着四下无人,江桉洗掉了脸上的黄泥,却不曾想被罗塔军的一个小头目看到,并被一路追踪到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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