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说了,陛下亲自任命,陛下素有察人之识,如此重要的地方,定会慎之又慎。” “我不明白,圣人为何要杀尚遥?” 尚遥官职卑微,家世亦不显赫,为人直接而无城府,难道就仅仅因为与裴时霁有关,就要被圣人猜忌? 裴时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海棠静坐一会,悄然沉心,将自己置于事外,置于尚遥身外,冷眼旁观,仔细回想宫中情形、内狱情形,脑海内猛然有一幕场景一闪而过,她立刻道:“大人,内狱膳食虽由陛下决定,但术有专攻,且陛下朝政缠身,岂会每日过目食谱,内狱膳食该是由主官根据实际情况斟酌更改删减。” “你的意思是……内狱主官被人收买?” 海棠摇头,“大人还记得我去探视时,是用的什么理由吗?” 裴时霁凝神片刻,双眸忽然凛冽,吐出两个字:“赐菜。” “圣人宽厚温和,对待臣工如亲人、好友,每逢用膳,多思臣下,屡屡赐有膳食,在朝中屡见不鲜。”海棠道:“因为此,如果圣人赐菜于内狱,所涉环节中的众人,对此司空见惯,例行检查后,并不会放在心上。” “太医向圣人报告犯人情况,不大可能事无巨细到吃什么也说给陛下听,圣人不知具体情况,而内狱负责膳食者,一则不敢阻拦赐菜,二则不上心关注是否与太医要求冲突,如此,这些发物便源源不断送进了牢内,尚大人年轻,又不通医理,同样认为进补方能保住身体,一来二去,幕后者的目的便达到了。” 裴时霁也被多次赐菜,想起内廷赐菜经过,道:“圣人节俭,又注意保养身体,比起前朝,三餐菜品数量减少,以素食居多,可宴饮或赐臣工同餐时,菜样总是多的,故赐菜常发生在宴饮之后。这能够干扰圣人赐菜的人,定是能够出入内廷,且屡次与陛下同食之人。” 裴时霁并不认为是圣人授意如此,她与圣人好不容易在顾长川调停之下再度合作,圣人并非因小失大之人,且如海棠所言,尚遥作用微小,圣人何必冒着再起离心的风险来得罪自己? 这幕后者,恰恰是想借刀杀人:若是自己查,则会牵扯皇宫,惊动圣人,引来与圣人的离心与猜忌;此毒隐蔽,尚遥毒发的几率极高,若是她忍下不查,便只能吞了这个哑巴亏,除了尚遥,恶心了自己。横竖于那人而言,这是笔只赚不亏的买卖,祸心包藏,万分阴险。 “那你觉得会是谁做的这件事?”裴时霁目视倚肘方桌,心中有所猜测,却仍是问海棠意见。 海棠垂首恭顺,“海棠奉大人旨意,与孟叔守住府邸,数月不出,内廷消息,也知之甚少。是否告知顾大人,请他帮我们查一查相关情况?又或者请公主殿下留心一二?” “不了,暂时封锁消息,此事不宜泄露。”裴时霁选择瞒下此事,由自个慢慢查:“顾长川夫人之前动了胎气,他特意告假几个月,陪夫人到郊外庄子上养胎,事朋友数,难免疏远,况且现在若是把他薅回这个是非窝,我也不忍心。公主近日被陛下责罚,于宫内宜守静守心,不宜活动太密。” 海棠不禁叹道:“大人可用之人太少,公主可信之人亦太少。” 裴时霁笑了,“殿下是东宫不二人选,将来入主青宫,为陛下臂膀,天下人皆是陛下臣民,那便也皆是殿下臣民,殿下哪里会没有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呢?” 裴时霁觑海棠一眼,随手沏了盏茶推过,两人一推一谢,看起来万分的客气相熟,可这生疏的距离就像没泡好的茶汤,隐藏在悬浮的茶叶之下,入喉间毫无滋味,废了一碗好茶。 海棠太过清楚明白,即使深得上位信任,也当恪守本分,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不该知道的内情便不知道,辟如此刻,海棠猜测裴时霁已有定夺,便不再多费口舌,以免失言、妄议内廷。 不能取信于对方,裴时霁明白,是她自己的过错,是她非可信之人,海棠留有退路,亦是求一条生路。 不过无论海棠信自己与否,以她的才华,这般入朝之才,委屈在小小府邸,只做府内银钱梳理工作,着实浪费天资。 正思忖着,门外有人轻悄地敲击三下门框,邵图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大人,有信到。” 裴时霁看了眼内室的尚遥,起身与海棠一同穿过正堂,走到另一侧的书房,方说:“进来。” 邵图目不斜视走到两人面前,奉上信封,“下面递上来的,事情已经查清楚。” “办得很好,帮我跟兄弟们说一声辛苦了,过段时间定会给大家放个长假、好好休息。” 邵图抱拳说“是”,随即退出房间。 裴时霁拆开信封,立着看了半晌,微微蹙眉道:“太慢了。”随即铺纸抽笔,坐了下去,信纸随意飘落桌上,海棠低头,瞧见了上面墨迹:“小桃”二字冷冰冰地夹在数个名字之间,分外醒目。 70.一念 裴时霁运笔很快,行云水流间俊逸字体已墨出一列,因为并未避着海棠,海棠得以将所有内容尽收眼底。 三两行刚过,海棠面色一凝,不假思索脱口道:“大人,三思!” 裴时霁没停笔,只是淡笑道:“无妨。” “怎会无妨?”海棠着急道:“刑部尚书家的董二公子、伯爵府家郑大公子,门生满天下的赵先生的独子……邱荣,大人,这是恒国公的嫡长子、太后的侄孙呐。” 裴时霁终于抬笔,似笑非笑:“那又如何?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血肉之躯,刀刃所至也不过是一滩烂泥。” 裴时霁平日里瞧来温温和和,无人不赞其宽厚,可这红尘中真的有人能做到如此超然物外吗?只不过是因为事情没有触及到她的逆鳞,她便不甚在乎,不愿浪费时间和精力在没有必要的事情之上,可有些事一旦越过底线,裴时霁便会变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小桃的死一直是裴时霁心底的一道坎,更是横亘在她与祁霏之间的一道承诺,此事不解决,她心中的愧疚便一日难消,对祁霏承诺的执着便一日不得开解。此刻的裴时霁虽瞧着冷静,但海棠清楚,只怕在心底裴时霁已将这些祸害千刀万剐了。 其实海棠也不明白,以裴时霁的身份,很多事情按照规矩去做,既做得圆满,又不易惹上麻烦,可裴时霁却总是好像等不及,凡是能以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解决事情,宁愿冒着被弹劾的风险,也绝不愿拖延,就好像……就好像现在不做完,以后便没有时间去做了。 刚才因着私心没有尽诉忠心,眼下此事关系着裴府存亡、关系着裴时霁的生死,裴时霁于她有知遇之恩,她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海棠于裴时霁身侧跪下,再度道:“大人,请您三思。” 裴时霁默了一会,“海棠,你先起来。” 海棠摇摇头,“大人,这些道理本就是不言自明的,您也是懂的,今日海棠斗胆,提醒大人明白:这些人不仅仅是几条人命,他们的背后是整个家族,家族牵扯到朝堂,根深叶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若死于非命,朝廷定会倾大周之力全力寻找凶手,大人如何能确保不被查出?大人又如何能确保执行任务的那些人不会有纰漏?难不成,要让执行任务的精锐全部自杀吗?那他们的家人呢?” 裴时霁依旧不说话,海棠继续劝说:“大人若真先斩后奏,您好不容易与圣人修好的关系,定会再度被摧毁,虽然海棠并不知道大人后面还要做什么,但离了圣人的助力,总是不易的。” 见裴时霁始终没有反应,海棠略略思忖,道:“大人,您做这件事情,会希望祁姑娘知道吗?” 裴时霁一愣,终于看向她,海棠说:“祁姑娘坦荡开朗,因心无尘垢,如白昼而行,自养浩然正气,因而问心无愧,您以知己待她,祁姑娘亦是如此,若是有一天,她知道这些事情,又该作何想,又该如何看待您?更何况,此事并非全然没有解决办法,只需将此事呈报大理寺,经三司会审,案情自会真相大白、凶手也将难逃罪责!”说罢,海棠深深伏身。 海棠的话弥散空中,良久,裴时霁搁下笔,苦笑了一下,“‘我无尔诈,尔无我虞’,海棠,我也曾这么认为过。” 海棠伏下的身子一顿。 “那时我还很年少,认为国有法度,事有定则,我身为臣民,应当尊奉大周律令、严执陛下谕旨,逐善而行,做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可后来,我裴家五万的兵士都死于迟来的援兵,包括我敬爱的长辈,包括我的父亲。那之后我便明白,有些事情,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海棠缓缓直起身,没有料想到裴时霁会这样说,难以回应。 “其实你又何尝不知道,这案子若是过了衙门,这名单上的人,没有一个会死的,所谓昭雪,实在是异想天开。” 海棠看重的是裴时霁的安危,是裴家地位的稳定,而非小桃又或者旁人的性命,可裴时霁在乎,因为祁霏在乎。 祁霏,裴时霁将这两个字又默念了一遍,明明是简简单单的字,却犹如千斤之担,压得裴时霁痛苦。 如果是祁霏拿到这些证据,她会如何?这个傻姑娘或许会去找大理寺,或者去刑部,甚至去击鼓鸣冤,总之,她会感念裴时霁的努力,两人再一起为这个案子想办法。 反之,如果祁霏知道了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害怕于自己的心狠,继而心存警惕,就此疏远? 可她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些的,那一天到来的迟或早,真的有区别吗? 裴时霁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在风中瑟瑟的高树,冷风卷尽枯叶,残留数片,摇摇欲坠,裴时霁心中枯竭如老树的情感里,祁霏是遇秋风凋零反而蓬勃长青的温暖,滋润了干涸的裂缝。 祁霏。 “好吧,试一试吧。”裴时霁转过身,“我会将这些证据呈上去的。” 试一试,从无边的黑暗里,走到阳光下,怀抱清风,光风霁月。 裴时霁向海棠微笑:“接下来照顾好尚遥,其他的事你不要插手,干干净净的,干干净净的就好。” 盛光充盈内室,尘埃翻涌,身披温暖的秋光,裴时霁的尾音断于无尽的悲凉。 * 朝堂之上的波涌似乎永远难以影响洛阳的繁华,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店铺照旧盈满客人,商贩林立,叫嚷不绝,空气里传来桂花糖的香气。 祁霏买了一个羊肉馅的烤包子,却被包纸烫得来回倒腾手,祁岚笑她的同时体贴地帮她吹了吹热气。两人具是穿着素雅,祁岚挎着个小篮子,里头没搁什么东西,倒是身后缀着的四五个家丁手里或拎着鸡鸭、或提着往下滴水的蔬菜。 烤包子总算咬上了一口,祁霏递给祁岚,祁岚摇摇头表示不饿,停在摊子前挑些胭脂,祁霏回头看看那些不懂胭脂水粉的大男人只能跟柱子似的杵在那,不禁嫌弃道:“赵叶轻真的好大的官架子,从家里搬出去就算了,前脚走,后脚就送来这么些个家丁,要命的是,爹爹居然还听她的话,安排这些人跟着咱们寸步不离,真是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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