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模样没什么特别,眼珠子鼓出眼皮,显得有些笨重,眼尾往上吊,吊出双见人就笑没了的眼睛,显着殷勤、客气,嘴唇上有圈薄薄的青茬,早上出门前仔细修的面,刚到晌午胡须就长了出来。 男人摸了摸胡茬,虽然担心不够郑重,但看看外头的日头,时间不等人,他还是敲了敲门。 “请进。” 声音并不柔和,甚至很冷淡,可就跟把钩子似的,勾得男人心里直痒痒。 素手撩开垂下的纱帐,眉心点着花钿的女子袅袅婷婷,薄唇微微抿着,湿润的眸子脉脉含情,款款而来。 竹台上摆了盆紫色的花,女子的容貌比那些小巧的花朵还要美。 男人半边身子都麻了,举手躬身,身子几乎挨到地,语气诚恳又轻浮,“小可来晚了,娘子原谅。” “公子来得不早不晚,刚好,请入座吧。” “是。” 男人转身的瞬间,女子拉了拉快要滑落的披帛,因为不太习惯鞋底的高度,身子还扭了一把,差点没趴地上去,好在及时把自己给扭了回来,扯扯衣摆,乔装打扮的祁霏在心里痛骂裴时霁给她备的什么玩意破衣服。 “娘子这菜可真是丰盛。” 祁霏一个站直,又装得人模狗样起来,淡淡的笑容温雅得体,正是大家闺秀的气派。 “听闻公子不日启程前往异国,权当为公子送行。” 榷场大会举办在即,乔信不知道抽得哪门子风,要跑去西边异国做生意,太过异常。 裴时霁和祁霏推测,乔信做生意是假,避风头是真。 无论目的是什么,乔信跟泥鳅似的,滑不出溜,一旦让他溜了,想再抓回来可就难了。 二人落座,乔信勤快地斟酒,“娘子对我能有这份情意,是我乔某三生有幸。不过娘子莫要担心,此次西出,不会过太久,我便会回来。” 不会过太久。 祁霏正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乔信举起酒杯,“来,我敬娘子一杯。” 祁霏没办法举杯与他同饮了一杯。 几杯酒下肚,乔信望着这个眉眼与自己未婚妻极为相似的女人,眼神有些迷离。 自从三天前第一次在街上的香铺偶遇,乔信就觉得,这一定是上天对他的补偿。 他的妻子,终于回到他身边了。 酒劲上头,乔信任由心底的醉意发酵,左手搭上祁霏放在桌子上的右手,紧紧地攥住。 乔信的手热烘烘的,手心布满了厚茧,浑浊的气息一近,祁霏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祁霏忍着难受,没有任何挣脱,继续斟酒,装得深情款款道:“今年公子不用参加榷场大会吗?听杜姐姐说,往年你都会待到月底才离开屺镇,我还以为可以多见你几面。” 综合杜娘子和秦娘子所提供的消息,罗塔十部的买家借着榷场大会的由头来屺镇商谈军马生意时,这个乔信都在。 软语温香,乔信心都化了,另一只手得寸进尺地摸了上来,两只手交叠,亲热地盖住祁霏的右手,“今年情况不一样……” 乔信猛地停住话头,摇摇头,祁霏不露痕迹地追问:“怎么不一样?” 乔信明显不肯再透露,醉眼迷蒙地说:“喝酒,喝酒。” 真是个狐狸。 祁霏暗骂一声,心里有些着急。 时间太短,三日的功夫还不足以建立起乔信对她的信任,一直以来都套不出什么话,如果今天再没什么收获,这个计划就彻底没用了。 这美人计都搭上了,如果一无所获,也忒亏了些。 “啪嗒”,乔信喝得有点多,手里的筷子没拿稳掉了地,他俯身去捡,动作间,衣襟处有个尖尖的皮袋子露出一角。 “见笑了。”乔信坐回去,拽了拽褂襟,那个皮袋子看不见了。 乔信有个宝贝袋子,总是贴身放,里面很有可能装着你们想要的东西。 杜娘子的话回旋耳畔,祁霏不动声色地起身,拉开门,向门外候着的小厮吩咐,“将我为乔公子准备的那盘菜送来。” “不用,这么多菜够吃的,娘子不用那么客气。” 祁霏重新坐回去,“这是我为公子亲手做的,公子还是尝一尝吧。” “好、好,娘子的手艺,那我一定是要吃的。” 门再被拉开,一个小厮低着头送来菜,祁霏随意瞥那人一眼,将菜摆到了乔信面前。 小厮离去,将门带上,祁霏先举筷,却不是给乔信夹菜,而是自己先吃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还好,之前我还怕盐放多了。” 乔信看起来像是醉得糊涂,可祁霏早就发现了,每次吃饭,这个醉鬼都只吃她动过的菜。 脑袋别裤腰带上这么多年,乔信也不是二傻子,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十分谨慎。 见祁霏吃了,乔信这才慢吞吞给自己夹了菜。 乔信吃了菜,赞道:“娘子有心……” 话被掐断在嗓子眼,乔信脸上神色滞了须臾,便直愣愣地仰头往后栽,紧闭的大门忽然被打开,刚才送菜的小厮脚步无声地冲了进来,和祁霏一起扶住了几乎倒地的乔信。 那人手快,往祁霏嘴里塞了个小圆丸,逗猫似的拍拍她的下巴,祁霏反应不及,但还是下意识听话地把药丸吞了下去。 把乔信靠在墙边,祁霏拎着酒壶,把酒全浇在了竹台的那盆花里,转身时,裴时霁已然拆开那个皮袋子,从里面掏出本小册子来。 花的香气遇上那道菜里的药,是最有效的迷香,裴时霁刚刚喂给祁霏的,则是解药。 迷香药性猛烈但短暂,最多一盏茶的时间,她们的动作必须要快。 “怎么样?是什么东西?” 裴时霁快速翻了翻,“是账册,军马倒卖的各个环节,所涉及的人,全在这上面了。” 祁霏兴奋道:“太好了,有了这个东西,这案子彻底就解决了。” 裴时霁将册子收在自己怀里,从袖口里掏出本大小差不多的册子,重新塞回了乔信的衣襟。 看到乔信的左手,裴时霁顿了顿,起身到铜盆那浸湿了软巾,将祁霏的右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擦了一遍,一边擦还一边时不时瞥乔信左手一眼,感觉下一刻就要抽刀把乔信的左蹄子给剁了。 祁霏:…… 裴时霁擦完,又盯着祁霏的脸瞧,为了迎合乔信的喜好,她面上画了淡淡的妆。 裴时霁伸手,用软巾在她脸上胡噜了一把。 祁霏:……怎么这么像小时候嬷嬷洗脸的手法…… “接下来怎么办?” “这药后劲大,跟喝醉了一个感觉,等他醒了,就把他送回去,挑人多的地方走,他的账册和银子会都被‘偷’了的。” 裴时霁刚说完,楼下传来喧嚷的声音,紧接着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裴时霁一凛,悄步到门口,戒备地听着动静。 “是我。” 门被拉开,秦娘子站在门口,焦急道:“快些走,高有为带人来了。” 祁霏:“高有为怎么来了!” “他似乎是有急事来找乔信,听说人在这,便直接到这来了。”秦娘子说得很急,“杜姐姐拦不了他多久,你们快走。” 高有为正在楼下,走楼梯肯定不行,祁霏刚想看看窗户的高度,秦娘子快步到纱帐后的内室,双手放在一支细颈花瓶上。 沉甸甸的木架子“轰隆隆”移开,露出个漆黑的口子。 “从这走,一直走,可以直接出镇子。” 祁霏和裴时霁立刻走入口子,祁霏回头问道:“那娘子你们呢?” 来不及处理乔信的善后之事,麻烦避无可避。 “我是无忧居的人,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不要担心我,快走吧。” 站在密道口,秦娘子看着裴时霁:“周姑娘,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 裴时霁沉沉望着秦娘子,坚定道:“我活一日,便一日会记得元文绍造过的孽,周某定会让他亲自到地府,给整个秦家赔罪。” 秦娘子点点头,又掰了下花瓶,木架子缓缓归位,在越来越小的缝隙里,祁霏瞧见的,是秦娘子孑然一身,却傲骨凌霜的身姿。 “咚”,木架彻底恢复了位置。 “哐”的一声,大门被粗鲁的踹开,高有为按着腰间的刀,目光阴沉,第一眼就看见了靠在墙边跟死了似的乔信。 他大步而过,一把薅起乔信,探到鼻息,摇了几下,发现人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又把乔信给扔回墙角,大手在他口袋里一通乱摸,却摸了个空,脸上顿时沉了下去。 “高校尉怎么来了?”秦娘子整顿衣裳,镇定而来。 高有为忽然拔出长刀,将刀架到秦娘子脖子上,咬着牙道:“说,东西在哪!人又去哪了!” 秦娘子毫无畏色,“妾身和乔公子在此喝酒,不知道校尉说的是什么东西。” 高有为将刀压低,刀刃已然擦进肌肤,印出条血痕,“别给我装傻,今天陪乔信的压根不是你,是三天前来的一个新人,怎么这么巧,人不见了,乔信身上的东西也不见了。” 高有为走近秦娘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无忧居是干什么的,你少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告诉我东西去哪了,我放过你,如若不然——” 刀刃深了一分,血滴凝流下来。 秦娘子疼得皱了眉,“我仍是那句话,不知道校尉是什么意思……” 鲜血喷涌而出,秦娘子愕然看着视线里的身影变得模糊,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失去了控制,在残存的意识中,她清醒地看着自己跌落。 高有为贴着袖口擦擦被染红了的刀,漠然低头看着濒死的人,“无忧居的人,不过如此。” 高有为转身向站在门口的兵士吼道:“有贼人从此处脱逃,凡能找到者,赏金千两,晋三级!给我搜!” “是!” 血水自口中吐出,秦娘子生性好洁,可此刻,她趴在地上,无数肮脏的脚印从她身边乃至她身上踏过,脏污的血水染红了她的衣襟。 周围的声音忽远忽近,渐渐熄灭,秦娘子双手颤抖,从袖口里抽出个东西——一条络子,和祁霏腰间别着的络子那条极为相像,但这条更加精美。 这是秦语修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是她现在所拥有的,唯一与秦语修有关的东西了。 她不聪明,读书很慢,说难听点就是傻,辨不清好坏,性子也冲动,说风就是雨,在秦家那些年,没少和其他的下人起冲突。 秦语修从来不会求情,责罚起来,也比对其他院子里的人更严厉。 可打完板子,秦语修总会拉过她的手,在灯下,温柔地为她上药,告诉她这种情况往后若是再遇到了,该如何应对。 秦语修离开后,她好像也死了,只有一副躯体摇摇晃晃,苟活于世。 她将自己的姓氏定为秦,学着秦语修的模样,变得沉稳、端庄,但并不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只是仿佛这样做,二小姐便仍然在她的身边,她的生命里,便可以残留一些微不足道的念想、难以言喻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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