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弦睡了一天,虽然逃亡多日的疲乏并未完全消退,但思绪已经恢复了清明。 “不,你的身份当然重要,我现在被你困在这里,所见所闻全都从你而来,我当然需要知道你的身份。” 宁秋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抹微光。 她笑道:“看来我们的观念有些不同,不过没关系,有些事情可以在表明我的身份之前就谈。” 她随即看向西北方,“那里是朔州,你知道朔州刺史苏义为什么要对你父亲和云州下手吗?” 余弦当然知道,就算之前不太清楚,现在也知道了。 朔州刺史苏义和云州刺史余逸春,本来就不对付。 苏义是军户出身,连寒门都算不上。 二十多年前草原四部挥兵南下的时候,先帝聚兵反击,苏义正好是大军中的一员。 他凭借过人军功得到先帝赏识,完全被先帝一步步擢升为朔州刺史兼朔州大都督。 刺史掌一州政务,大都督统领朔州军。 因此苏义有人又有兵,整个朔州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不过苏义这种出身微末成为一方刺史的人,在整个朝中都算是独一份。 就拿云易五州来举例,云州、易州、朔州、代州、胜州这五个地方,除了苏义之外,其他四州的刺史全都出身世家大族。 比如云州刺史余逸春。 余逸春是商州大族余家的嫡次子,他的父亲余沛是朝中大司空,叔叔是商州刺史,兄长是青州刺史,权势滔天。 余逸春的云州刺史之职,余家甚至有些看不上。 云州位置不好,太靠近北方胡族,又气候苦寒不好治理。 虽然那些胡族二十年前被打怕了不敢大规模袭扰,但小规模的骚扰是免不了的。 在余逸春眼里,云州完全就是个鸡肋一般的地方。 治理不好,但也不会更差。 于是余逸春每天都在想着回到商州,云州事务全都交给了手下,他就只知道饮酒开宴,纵情享乐。 但对苏义来说,陛下亲封的朔州,简直就是天降横财一般的好地方! 位置偏北,气候苦寒,靠近胡族,这些缺点在苏义眼中全都是优点。 朔州环境艰难,但朔州人大多好勇斗狠,全都是好材料。 苏义掌管朔州的第一年,就是扩充朔州军。 双方想法不同,难免会生出摩擦。 苏义上任后的清明,余逸春和苏义第一次见面就闹了个不欢而散。 原本为五州刺史准备,方便他们聚首联络感情的春日宴,更是草草收场。 余逸春看不上苏义愿为先帝肝脑涂地的样子。 苏义看不上余逸春对云州的忽视。 此后五年间,两州明明是最近的邻居,但因着两州刺史关系不睦,竟然逐渐变得互相仇视,谁也看不上谁。 直到先帝过世,小太子继位。 数个大州的刺史明面上仍旧听调听宣,暗中却开始吞并周围州县,以迅速扩大自家势力。 就连余逸春这种对正事不上心的人,都知道天下就要乱起来了。 新帝如今只有四岁,连毛笔都拿不起来,大司徒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昭然若揭。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谁都要为自己做打算。 当然,这个不管是谁里并不包括余逸春。 他只是给商州老家去了书信,要求父亲余沛替他上奏说情,把他从云州调回去,哪怕不做刺史了也行,只要调回去。 但谁能想到,余逸春前脚递出了书信,后脚苏义就杀过来了呢? 不过余弦清楚,苏义和余逸春之间的龃龉,只是这场祸乱一个微不足道的导火索。 苏义攻打云州的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他同样野心勃勃,想要学一学大司徒。 二是商州余家出事了。 在苏义发兵攻打云州之前,他已经占据了代州和胜州的两个县郡。 这是他的试探,而这次试探很成功,朝廷里的那些大人物根本就没有把北境的这点小小动荡看在眼里。 等到商州余家出事,已经被养大了胃口的苏义,瞬间就抓住了机会。 余家出事,余逸春的靠山就没有了。 只要苏义动作够快,在余家的事情平息之前拿下云州,到时候他有一万种办法让朝廷承认他对云州的掌控。 更何况,苏义还直接除掉了余逸春。 他这是在向大司徒投诚。 余家家主余沛身为朝中三公之一的大司空,能够扳倒他的也就只有如今替幼帝管理朝政的大司徒了。 不需要苏义多说什么,等到大司徒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之后,很可能会主动把云州交给他。 这是一桩不需要提前商议就凭借默契隔空完成的买卖。 “苏义占据云州,我可以理解,但他对我父亲做的事情,我无法理解,”余弦和宁秋一起看向朔州的方向,低声说到,“二当家知道为什么吗?” 处理余逸春的办法有很多,苏义偏偏选择了最残忍的那一个。 宁秋嗤笑一声。 “看来你并不知道苏义跟随在先帝身边时的名声。 “为了抵抗草原五部联军,先帝以军功提拔军士,苏义正是因此才出头。 “但他最出众的不是他的军事能力,而是他的狠辣。 “那持续五年的大战中,苏义带兵攻破的城镇,有一半都被他屠了城。 “他杀的不仅有占据云易五州的胡族,还有五州被占据之后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汉人。” “死在他手上的人命,何其多?”宁秋看着余弦,眸光幽深,“你父亲对他来说就是个惹人厌的家伙,既然有机会,他怎能不泄愤呢?” 余弦牙关紧要,浑身都开始发抖。 刚才喝下去的那碗汤药突然就苦了起来,那股浓重的苦味盘旋在她的口舌咽喉。 余弦红着眼,喉中欲呕。 宁秋笑了一声,抬手在余弦的背上拍了拍,“你可别吐出来,山里药物难寻,每一碗汤药都很珍贵。” 但余弦恢复的速度比宁秋想象中快。 十几个呼吸过去,余弦就哑着嗓子问到:“二当家对这些事情如此清楚,难道你也有亲人死在苏义手下吗?” 她低着头,自然没有看到宁秋眉峰微挑,随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当然,而且不止一个。” 余弦这才抬头看着她:“那二当家费尽心思把我弄到这里,又需要我来做些什么呢?” 醒来后余弦就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了,换得还是老仆为她准备的那些衣服。 还有喝过两次的汤药,宁秋的循循善诱,都让余弦意识到,宁秋对她没有恶意。 只是余弦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特意来找她? 她只是个逃亡之人,如今商州余家出事,她已经无处投奔。 宁秋很满意她的识趣,她收回手,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你信命吗?” 余弦被她问得一愣,片刻后才问到:“信不信命,与我们之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宁秋笑道。 她看着余弦,那双碧绿的瞳孔中满是锋锐,“苏义说我们这种杂种丛生到死都只能做一团烂泥,他杀死我们,就是在清理这些烂泥。” “看我不信命,我偏要让他看看,一团烂泥照样能够把他扯下来。” “你和我一样,与苏义之间都有着血海深仇,难道你就不想报仇吗?” 想报仇吗? 当然是想的。 自从宁秋对她说出这句话后,余弦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她仍旧想不通,宁秋为什么会觉得她能报得了这个仇。 那日两人在房中长谈一番,最后余弦实在是精神不济,宁秋就先告辞离开了。 不过在离开前,宁秋还留下了另一个消息。 余弦的外祖潘家,已经投入大司徒门下。 余弦没有问潘家为什么这么做。 余家失势,潘家多少也会受到牵连,为保家族,便是对着家主余沛的尸体踩上两脚,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更何况,余弦和潘家那边的往来也不多。 余弦的母亲虽是潘家嫡女,但嫁给余逸春三年后就因病去世。 自那之后,两家虽然仍有往来,但云逸春不管事,潘家就算是联络余家,也不会让余逸春参与,反正他也做不了主。 如今树倒猢狲散,潘家的选择实属正常。 潘家投靠大司徒,余弦可以选择的路就又少了一条。 这让余弦越发不明白宁秋为什么要费力气把她弄来了。 只是现在余弦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即使能够回到商州或者投奔潘家,余弦最终的下场只不过是被关在家中,当成一个闲人养起来,就和余家其他人一样。 父亲的死,自然就没有人会管。 更重要的是,半个月的逃亡生活,又遇到了宁秋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余弦已经不想再做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了。 为什么她不能反击?躲到商州去,就真的能够躲过一切灾难吗? 乱局已现,如今苏义敢为了占据云州直接杀死余逸春,谁知道以后大司徒为了拿下商州,从而将余家彻底斩草除根呢? 于是三天之后,余弦终于做好了准备,再次和宁秋见面。 其实这三天里余弦一直能够见到宁秋,因为她现在就住在宁秋的院子里。 不过平日里宁秋十分忙碌,这山寨里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宁秋处理。 余弦又一直没有修养过来,两人顶多就是在吃饭的时候匆匆见一面,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见面的机会了。 再次见面后,宁秋的态度很好。 她嘴角微翘,那双碧绿的眼睛似乎已经提前知晓余弦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小院里没有正经的厅堂,两人见面依旧是在余弦这几天休息的房间里。 余弦已经换上了女子衣衫,她对宁秋躬身一礼,“二当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还请直言。” 宁秋笑道:“我需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你要以宜阳公主之孙的身份上书朝廷,自请封地,为父守孝。” 如今朝中制度承袭汉制,女子同样也可获得封地。 不过一般只有皇室女子才能得到封地,而且无法插手封地内的政务,只能食租税。 受封的公主皇女也不会到封地生活,她们只需要每年接收封地上交的赋税就行了。 余弦出身余家,但要是硬扯的话,也能够和皇室扯上点关系。 因为余家家主余沛的正妻,就是先帝的姑姑宜阳公主。 宜阳公主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去世,没有被波及到余沛被砍头的事情中。 用宜阳公主当借口,最合适不过。 余弦有些不解:“为何要借助祖母之名?祖母已逝,除了余家人,皇室早就无人记得她的存在,祖母的影响恐怕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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