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瑜坐在屋里,披风依然遮着她的脸,像凝在夜里的云,不能见人。
“咳咳!”她又开始咳得厉害,咳得不得不偏头弯下了腰,恰好躲过夏颜汐审视的视线。
夏颜汐抬起手想给白子瑜顺气,却又在下一瞬看破白子瑜的回避。
她看着那披风印出的肩背的瘦削轮廓,抬起的手无力又缓慢地放下。
“先生教我以宽仁爱民立世,所以先生在朔北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我都相信先生是发自爱民之心。私心里也希望先生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自她答应代天子守国门,来到朔北始,便觉得步步被人操控。
从旧米被她带到石岭关后的陈情上奏,到乌恩其攻城她未退一步,再到梅城查案处处带她参与,这累世的好名声和朔北的风一起向四面刮去,让枯涸昏暗的人心像野草一样着了火,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她代表京都联络朔北,代替新帝收拢朔北军心,她一一照做,可最后无人对高堂之上的夏昭天感恩戴德,反而对着她树碑而颂。
而在后面推波助澜、顺势造势的人,就是最了解她的人。
她的性格决定了她处理事情的态度,这态度决定了她处理事情的方式。
夏颜汐始终看不透白子瑜,这段时间一来,白子瑜不说,她便不问,两个人便始终没有话说,隔阂在面对程勇的分歧中暴露,并在沉默里滋长开来,并没有消失。
夏颜汐离开了白子瑜的屋子,两人都没有出门逛逛的心思。
白子瑜见人走了,倏然收起弯下的腰,走到一边推开了窗子,手指在窗棂上敲了敲,自屋顶上猛地探下一张脸。
叶冬来了,魏玠就不好再守着夏颜汐,这会儿又趴在白子瑜的房顶上。
“叶冬是太后的人,最好让她和阿茶都留在路上。”白子瑜披风下的眼里藏着寒霜与幽林,“这两人在公主身边,我不放心。”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留下肘腋之患的结果。
夏颜汐回屋坐在妆奁台前,花楹为她重新挽发,准备赴徐帆的晚宴。
铜镜光可鉴人,露出夏颜汐明珠耀目般的脸。
一幅蓝宝石赤金头面,金凤翎羽掐丝而成,纤毫如生,尾翎镶嵌着蓝宝石,熠熠生光,华贵毕现。
脱下了窄袖袍子,换上兰青色的缎面褙子,月牙白的百迭裙裙摆上绣着孔雀翎,华贵大气。
“太后娘娘给您选的衣裳很衬您。”花楹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笑靥如花道,“公主越来越美了。”
夏颜汐看向镜子里铺满三白妆的脸,突然开口:“这脸上的脂粉就够边关一支斥候的一日餐,这一件衣服又够几十人的铠甲,这一身头面够多少人一年的口粮……”
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寒夜风声里传来,裹着苍凉,“十室九空无儿郎,百户难余一斗粮。十户手胼胝,凤凰钗一只①。花楹,从今以后,把这些华贵的衣裳都收起来吧。”
穷奢极欲的宫墙里,看不见外面的国步艰危,依旧在唱着末世君王的欢歌。
徐帆把宴席定在会宁府一个最大的酒楼里,打开的窗户下面徐帆让人燃起篝火,朔北的孩童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有白发皤然的老者表演起喷火,将气氛一次次推向高|潮。
孩子们的笑声几乎可以治愈世界上所有的烦恼悲伤,夏颜汐一身素衫立在窗边,看着下面脸上也不自觉带上了微笑。
白子瑜晚上没有露面,躺在摇椅里正抱着一杯热茶,难得有些惬意的模样,连脸上的病气都散了几分。
“大人,消息已经递出了,可秋明真的能劝动小皇帝吗?”魏玠端来小杌子坐在白子瑜身边。
“咱们的陛下是最像他父亲的,弑父弑兄这样的事他能做出来,杀了一个锋芒展露的异母皇姐又算什么。”白子瑜呷了一口茶,眉眼染了丝暖意。
“可这事为什么要瞒着太后呢?”魏玠问。
白子瑜顿了一瞬,她这些年最捏不准的就是姜世岚对夏颜汐的态度。
她咂摸很久,摸不准姜世岚是不是养夏颜汐养出了感情,还是装样子装出了毛病。
总之,她们二人都在教导夏颜汐成长的过程中感到了对方的排斥,却又不得不因为夏昭天而一路同行,如今夏昭天已经登基,白子瑜和姜世岚自然而然要分道扬镳,争夺话语权。
“我的直觉就是姜世岚一定会阻拦夏昭天对夏颜汐动手。这个人假仁假义几乎把她自己都哄进去了,也是因此,才在公主心里那么重要。”
魏玠看不懂白子瑜,绕那么一圈图什么。
他听得累,不想再问,起身往窗边走,白子瑜喊下他,道:“你到时候仔细点,别把公主护太紧露出马脚,有点伤才好回京。”
魏玠回头看了一眼白子瑜,点点头翻身出去,躺在房顶上觉得自家主人忒狠了。 ---- 《古宴曲》
第20章 疯子
乌金西垂,月纱倾泻。
宴席持续了一个时辰,有了上次的经验,夏颜汐这次饮了几杯朔北烈酒,便没有那么狼狈。
回去的路上,谢绝了民众的馈赠,只带了一份从酒楼里打包的雁烩。
不需夏颜汐说出来,花楹就知道这是给谁带的。
白子瑜已经睡了,因为病气缠身,又连着几日赶路,她陡一睡着就睡得沉,没听见夏颜汐的敲门声。
夏颜汐等了半晌,以为白子瑜怎么了,正忍不住想要踹门时,白子瑜打开了房门。
白子瑜看见夏颜汐,竟有片刻的愣神。
白日里刚刚别扭地离开,她没想到夏颜汐晚上还会来。
夏颜汐被白子瑜看得浑身不自在,举起手里的雁烩,装作云淡风轻地问:“先生来了朔北,走之前总要吃一份雁烩吧?”……
她眼角还带着被烈酒熏上的红,在廊下灯笼的昏芒下,灼灼燃起一抹花苞初展的风韵。
白子瑜的手松了房门,退了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她目光向外巡睃,最后指着门前的一棵梅树下,说:“公主请稍等,我换件衣服。”
夏颜汐这时候才看见白子瑜身上只着中单,脚上连鞋都未趿。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为什么会这么好,即便只是夜晚,只有月光与昏芒,她就把那一双脚看透了。
先生的脚踝纤细而孱弱,线条清贵,连一丝多余的褶皱都没有,男子竟也有这样细嫩娇小的脚。
夏颜汐喝完酒,觉得酒壮怂人胆这句话是真的。若是白日里,别说是一双脚,连白子瑜的一根小指头她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亵渎了自己心里最敬仰的先生。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醉了,尤其眼睛醉的最厉害,不然怎么迟迟顿顿的,不听使唤。
白子瑜似有察觉,那裤脚下的脚趾往后缩了缩,下一瞬把门关上。
夏颜汐脑袋晕乎乎的,酒的后劲冲起来,看着梅树都有些摇晃,她心里有点后悔早早打发了花楹回去,不然这会儿也能有个人扶一下。
白子瑜再开门,就看见夏颜汐坐在梅树下与魏玠小眼对大眼。
“你蹭点吃的没关系,可你别晃,晃得我头有点晕。”夏颜汐护着手里的雁烩。
魏玠盯着夏颜汐手里的雁烩,说:“大人出来了。”
意思是可以把雁烩打开了。
白子瑜走到梅树下,坐在石凳上,夏颜汐才松了手。
魏玠很有一个下人的自觉,主动帮夏颜汐打开了食盒盖子。
雁烩还带着热气,魏玠取出两副碗筷,非常自然地略过了夏颜汐,分别摆在自己和白子瑜跟前。
白子瑜身上缠着病气,根本就没有食欲。
“吃完把她送回去。”
夏颜汐看着魏玠风卷残云的没有吃相,忽然说:“先生对你真好,竟然这些年都不打你手心,忍你活着长大,简直是一种修行。”
在夏颜汐的眼中,魏玠一边晃一边吃,还晃得她有些恶心。
魏玠停下动作,抽空解释:“我没晃。”
白子瑜看夏颜汐醉得厉害,有些无可奈何,她本睡得昏沉,这会儿醒过来也十分疲惫,见夏颜汐还坐得住,就想回去了。
本来出来就是想缓解一下白天的尴尬,这会儿看着夏颜汐不甚清醒的样子,看来是没必要聊了。
她起身要走,转身却不防被衣袖被人猛地抓住。她动作停顿,回头看,衣袖在夏颜汐的手里。
“先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夏颜汐的声音有些笨,眼神也变得迟迟登登的。
白子瑜一时间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
魏玠见两人有话说,很自觉地提着食盒要离开,却被白子瑜按了下去。
夏颜汐不高兴,整张脸皱皱巴巴的,依稀可见曾经的任性。
“不许走!不许晃!”她觉得魏玠所有的动作都好多余,扭头又看白子瑜,她一双眼乌沉沉的,盯着白子瑜的脸。
白子瑜遽然心里忐忑起来,她想起了夏颜汐白日的问题。
孤身夜驰石岭关,是因为秋明私下送来师荣刚战死的消息,她怕夏颜汐出事。关键时刻借来西州兵是没有走朝廷繁琐的调令,而是自己用了私印。程勇也没死心要带走女儿逃跑,而是她让魏玠逼死的。
这里面没有一个能正大光明说出口的。
白子瑜安静地等待夏颜汐开口,心思转得极快,在想糊弄过去的办法,却没想到夏颜汐会问一个她没想到的问题。
“先生身在高位还不满足,是要扶持我与傀儡皇帝打擂台。”夏颜汐定定地看着白子瑜,“勗以丹霄之价,弘以青冥之期,您所期许的高位,到底在什么位置?”
魏玠把头埋进了食盒里。
白子瑜怔愣半晌,看着夏颜汐心里惊涛骇浪。
“先生对我如兄如父,我对先生来说又是什么?”夏颜汐被酒劲冲着,一股脑把心里憋闷的话都说出来。
白子瑜回神,脸色沉重。
夏颜汐天生是敏锐的,如今长大了,雏鹰开始展翅,终究不再是原来的那只孤雏了。
想到这里,白子瑜在这一瞬间像是踽踽独行于世的垂暮者在沙漠里看见了生机。
本就打算在回京后告诉夏颜汐那被人刻意抹杀的过去,白子瑜此刻犹豫要不要把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找一个人分担,可又在开口的最后一刻看见这人云山雾罩的眼。
白子瑜突然清醒,这人原来还是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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