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说了,不过几月就会有新一轮的选秀,这次我一定要穿那件新裁的衣裳去,就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喜欢……” “那件早就过时的样式了,当时叫你听我的,选那罗云样式的衣摆,那才真是别具一格呢。” “听闻皇上还带回来两个邻国的质子,有一个还是闻名天下的琴师风弦。” “但我听说风弦从不落俗,怎会安心沦落至此?” “……” 风弦坐在马车内,合上打开的窗棂,对面前半阖着眼眸的小孩说, “你看,谣言就是这么可怕。” “怎么?你难道不想成为他们口中的人吗?”姜毓勉强捡回了一条命,但依旧倔强地不肯闭眼休息, “闻名天下,从不落俗,多少贤人君女都追求的样子。” 小孩的声音不像其他女孩一般脆生生而娇软,反而带着成熟的哑音。 “都说我从不落俗,你说的那些人,又怎不称为俗人呢?”风弦也察觉到她的声音确实算不上正常, “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少管闲事。” “好歹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这样?” “我求你救我了吗?你倒不如让我死在昨晚,也免去今日将到的折辱。”姜毓实在看不惯她这样混日子的态度。 “话不能这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况且那些死去的鬼魂都老想着吸人精气还阳,你小小年纪怎么脑中总想着死?”风弦也不打算多做解释,面对着她坐下。 女子随意地坐着,手腕上的伤痕血迹已经凝固,经帛已经被她拆去。 伤口愈合得很快,身上却还是只穿着单薄的中衣,白色的轻纱边缘也有不慎滴落的几点血迹和灰色的泥污。 抬手投足间,轻纱浮动,如凝脂般细嫩的肌肤和颈边的精致锁骨频频暴露在空气中。 “我要是化作孤鬼,我也绝不要还阳!”姜毓偏过头不去看她。 她脸上却浮起两段红云。 “还害羞啊?”风弦伸手想要摸一摸姜毓的头发,却被姜毓躲开。 风弦看着落空的手心有些恍惚,但很快收回飘散的思绪收回了手。 “不知廉耻。”姜毓唾弃。 “你们那边也太保守了些,大梁的民风听说更为开放呢,我和你说,这整条大街最热闹的不是书院画舫,而是花楼潇湘馆嘞,怎么样?下次姐姐带你去见识见识?”风弦嘴上这么说着,手上还是把身上快要散落开来的纱衣拉好。 真不是她故意的,这中衣宽松,绳带也因为爬地道而磨损得不成样子,不然也不会这样狼狈。 “你……”姜毓气愤地转过身背对着风弦,打定主意再不和她说一句话。 风弦瞧她气得不断抖动的肩膀,不禁笑出声来。 —— 柳珹回了泰和殿,随行的人都得了赏赐。 她故意晾着风弦与姜毓,两人便顶着烈日站在泰和殿外。 深春正是万物蓬勃生长的时节,种在泰和殿边上的龙舌兰硕大的叶片被晒得焉巴,粗粒的痕迹顺着叶脉凹陷,显然是没得到种植人的关照。 “那不是绥沧的特产吗?”风弦指了指龙舌兰,想要分散一下姜毓的注意力。 姜毓不知是什么原因显得特别紧张,身子刚刚恢复一点,顶着烈日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她顺着风弦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尽是不屑, “南橘北枳罢了。” 风弦叹一口气,哄小孩真累。 恰在这时,泰和殿的殿门大开,受封赏赐的人从殿门鱼贯而出。 莘澄也在其中。 她身着武官朝服,黑色精锻上绣着威武霸气的麒麟,手上还拿着玉笏,乌黑发亮头发用玉冠高高竖起,阳光落在她飞扬的发尾上,刚刚冕冠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 莘澄与其他人边走边谈着什么,见风弦与姜毓站在殿外阶梯下,左右看了看同僚们都在往那边聚集,也借着人群向风弦走去。 风弦倒是早已习惯众人聚集的目光,姜毓左右想找躲避的地方,却又感觉过于小家子气,只好一边忍着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 姜毓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莘澄阻止不了同僚们讽刺挖苦的话语吐泻,只能乘乱塞给风弦一个小瓷瓶。 风弦复杂地看了莘澄一眼。 虽然莘澄在将军府的牢房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自己过往与她相遇的事情,但风弦不是走神就是含糊其辞。 直到后来风弦明确地告诉她,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女自己完全没印象后。 莘澄才独自失魂落魄地偶尔在牢房外徘徊一阵没再来见过她。 但精致的零嘴和膳食没有变,风弦也就选择忽视她晚上冷不零丁地站在牢房门口看自己的眼神。 风弦接过她递过来的瓷瓶,手上带血的印记从被汗水沾湿的薄衣中透出。 莘澄刚想开口说什么,便被转身出来的怜谷打断。 “宣,尧夏质子风弦,绥沧质子姜毓进殿跪听圣喻。”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道,姜毓的小脸更加煞白了。 风弦垂下手,轻纱又覆了伤痕,她挺直着背走过众人鄙夷的目光,像是一枝独自挺立在风雨中的竹。 她站在台阶上回头看向姜毓,姜毓的身子开始打颤。 风弦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出一个和煦的笑来,朝着姜毓挥了挥手, “来吧。” 姜毓自己都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绷不住的,她只记得柳珹那日的话语中斥责的都是风弦,风弦跪在她前面,为她挡住了来自柳珹的所有漠然和嘲笑的目光和话语。 柳珹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先是对风弦那晚深夜独自为她而弹的曲子大加贬低,说是风弦才艺不精,身上一定是涂抹了南疆的迷药导致自己出现幻象。 再说明了大梁的国力多么强盛,在她征战四方的时候那些以尧夏为首的小国们又是如何谄媚地恭维,那些抵抗的又是如何惨败…… 最后,终于在日落时分松口,让怜谷带着她们前往宫人早已“精心准备”的质子殿。 —— 风弦背着早已晕过去的姜毓来到落满灰尘蛛网的质子殿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 所谓的质子殿在宫城冷宫的旁边,仅有一墙之隔。 柳珹的薄衣上已是灰扑扑连成一片,刚把姜毓放在看起来像床榻的木架子上就被扰起的灰尘呛到。 “咳咳……”风弦掩着口鼻,眼里都被呛出泪花。 她想要挥手散去灰,却不慎碰倒了桌上的大花瓶,花瓶打在地上溅起来的灰尘更多了。 风弦慌忙地走动着想要找到门,一边暗骂柳珹真小气,有钱养后宫那么多男人没钱给质子殿添两根蜡烛。 终于,在破碎声越来越多、灰尘快要完全蒙住月光时,风弦冲出了门。 质子殿外的庭院一片荒芜,借着月光只能看见一树枯枝和地上颓败的杂草,还有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人。 风弦红着眼眶,狼狈地弓着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镜月阁做到了。”那人朝风弦走了几步,月光照出的模样却辨不出男女。 那人身着黑衣,面上罩着一个掐着金丝的青铜面具,看起来极轻薄的一片贴合在脸上,金丝在眼角边化作几朵精致的梅,那清晰的下颌线和小巧的耳廓倒是像极了女子。 那便暂用女子代替吧。 风弦点点头,擦干眼角溢出的泪水,直起身子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女子。 “如……如安的下落具体我也不知……”风弦刚想喘口气,却发现面前人又要扑过来,那双臂向前伸着眼看就要掐住风弦的脖子。 风弦赶紧躲开, “但她跟我说过她想要去的地方!” 女子停在风弦面前不下一尺的地方停下,风弦甚至可以看到她眼里的血丝与恨意。 “她说,她喜欢山畔乡野的气息,若是可以,她会去北陲的边城看一看。” 镜月阁阁主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出来, “看你不像说谎的样子。” “不信不立。”风弦呼出一口气。 但她忽然感觉头皮一疼,镜月阁阁主手中正拿着新得来的战利品。 镜月阁阁主扬了扬手中的发丝, “你的诺言一时半会见不得是真假,我得存着些利息,一个月后,若边城没有如安的消息,你就跟着陪葬吧。” “一根头发,送你了。”风弦无所谓地摆摆手,她才不相信。 “哼。”镜月阁阁主转身足下轻点便从风弦的视野消失不见。 风弦回头看了看依旧灰蒙蒙的屋子,看了看满轮的月。 大如玉盘的月独自挂在月空,星群不知藏到了哪,只剩清冷的月独自挂在黑沉的夜幕中俯瞰人间。 风弦与月对望,回想起苍梧山上拜师学琴的日子。 伯琴虽然严厉却如母亲一般关怀着座下的徒弟,连风弦也被一视同仁,她虽在尧夏皇宫生,却在苍梧山长。 那每日爬出宫墙,在草原上奔跑的日子,终究是成了回忆。 再后来…… 算了,不提也罢。 等等,好像忘记了什么…… 风弦赶忙冲回质子殿内,碎瓷片在地上闪着寒光。 躺在木架子上的姜毓依旧安静地躺在那。 风弦将她头上的灰尘轻轻拍去,偶尔碰到她手臂上的肌肤,冰凉。 风弦惊了一下,上下搓揉着姜毓那仿佛一折就要断的手臂,想要渡给她一些热量。 “风……”姜毓被她的大动作给惊醒,但本就嘶哑的声音被生生截住,她很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 风弦想起她在满屋的灰尘里待了半宿,心里涌起一点点愧疚。 “你先别说话,我去找找有没有水。”风弦说完在桌上摸索一番,还好,还有一个破土罐。 “……”姜毓伸手想要拉住风弦的衣角,但风弦走得风风火火,根本抓不住。 风弦站在石质拱门前,看着面前冷宫里反射着水光的水塘。 冷宫内还有一两个亮着灯笼的殿门,雾气肆意弥漫,不时有冷风吹过,阴森森的。 风弦借着灯光摸到水塘边,水塘里的水看起来还算清澈。 她低身下去,快速地舀水,却听身后传来些似有似无的呜咽。 尖锐的,越来越清晰。 风弦背后寒毛陡立,站起身刚想走,便被藏匿在齐腰荒草里的人扑个满怀。 风弦顺势向后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子,脚却早已陷在池塘的烂泥中,水也漫到了大腿。 最离谱的是,她的身上还挂着一个人。 一个小孩,声音脆生生的。 风弦不耐烦地想将身上的人扯下来,但那人抱得铁紧,脸埋在风弦颈边泪水糊得到处都是。 “呜呜呜,母上您终于来看父君了吗?” …… 拜托,你见过谁的母上会满身灰尘还拿着破罐子来冷宫的池塘捞水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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