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事缠身,案牍劳形,花狩对其他三个孩子根本不上心,多余的精力都用于教养花娉如何成为一名国君,都说长姐如母,对于花娉与花娓这对姊妹来说,这句俗语更是贴切。 花娉闭着眼,扶住花娓肩膀,指尖仍在衣内温柔游走,面前这具身体她太熟悉了,不用看也数得清这对蝴蝶骨上点缀了几颗痣,类似的游戏她们从小玩到大,她没觉得有何不妥。 “回到方才那个问题,是阿燎的妹妹或是我的妹妹……区别大了去了,娓娓,我有私心,所有姊妹兄弟之中我最喜欢的当然是你,你懂么?” “嗯,我晓得了。” 花娓郑重点头,像在对天起誓。 刹那之间,九灵宫内光亮全无,眼前场景被黑暗取代,李怀疏并无太大反应,她以指腹在地上横一笔又竖一笔,不成字形,只是她思量时惯有的动作。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低头不再去看,她觉得自己似乎不小心踏入了一个旁人不该进入的小世界。 不听不看,是出于礼节,她认为应当这样。 但仅凭之前看到听到的那些,心头便有什么东西忽然涌现,一闪而过,她来不及琢磨。 究竟是什么呢? 狌狌镜没有这么贴心地给她留足时间去思考,过往仍继续回溯。 温暖烛光将李怀疏笼罩在范围内,银蝶成群结队飞到前方不远处,几只在左上,几只在右下,中间隔开一段距离,仿佛边角发光的窗框嵌在半空。 李怀疏起身,提灯走近,她站在“窗边”,“窗后”是枫树底下一幅临别之景。 花娉天资聪颖,心无杂念,至情至性,出生时便有卦师断言她将来或有登阶九重天的希望,如今九十九劫已过,最后一劫是情劫,她要去往人间。 出发那日恰好是花娓生辰,花娉照例送礼给她,顺道向她告别。 花娓虽然不舍,却晓得这是青丘狐族的必经之路,待来日她也会在人间走一遭,祸福难料。 “阿姊,你记得回来看我。”花娓负剑在后,身姿挺秀,出落得越发标致,气质也不一般,用花烬的话来说,小妹生了张很受女狐狸喜欢的脸蛋,但她眸如覆冰,对母父都冷言冷语,只有面对花娉才雪融冰释,春风一渡。 花娉笑她思虑深重,成天作这些无意义的假设,温柔道:“人间有什么值得我流连忘返?自然会回来看你。” 金乌垂在天边,移至树梢洒落一地碎金,时间还早,花娉走到枫树下席地而坐,摘了草叶绕在指尖,叫花娓耍新学的剑式给她瞧瞧,边瞧边鼓掌喝彩,从小到大,她对花娓总是不吝赞美,瞧着瞧着,却困得睡着了。 手腕翻转,收剑入鞘,花娓朝她走去,也同她一样倚着树干坐在地上,肩挨着肩,想了想,又变出尾巴,毛毯似的掩盖着她。 花娓已生出第八条尾巴,她快成年了,也快要到人间游历,从前并不觉得这十几年的差距有多遥远,等到要与花娉分别时才生出浓烈不舍,她悄悄握紧花娉的手,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愿—— 姐姐此行顺风顺水,顺顺利利…… 花娓凝视着花娉睡颜,看不够似的,许久许久,她似乎在心里狠狠挣扎了一番,最后却只是托起花娉送予她的丝绢,低头,浅浅落下一吻。 这方丝绢也是石榴色,眼熟得很,李怀疏目光落在自己手腕,灵台清明的一瞬,她忽然醒悟,明白九灵宫那一幕是哪里不对劲了。 她提起绢子一角,看了又看,也似画面中的花娓轻轻叹息一声。 花娉在人间的经历不像先前那般细致,常常是以旁人视角切入的只言片语,或是走马灯似的快速闪回。狌狌镜是花娓所属,她也许依着自己喜好对镜中保留的回忆做了改动,也许使用这面镜子需要媒介,而在花娉身上发生的事情毕竟非她亲历,也就难以悉数展现。 但仅仅是这些摘除细节的事实呈现便足以令人恼怒至极,李怀疏越到后面越不禁拧眉,终于明白李氏何以被老国主怒下血咒,又何以只牵连族中男子。 李侪是赵郡李氏的远支出身,在益州有些家底,他弱冠之龄便为自己博得功名,深受同辈艳羡,生得英俊,行止潇洒,时常出没于歌楼舞馆,所过之处掷果盈车,他与花娉便是在江上船舫相识,他不晓得花娉狐族身份,只是单纯欣赏她能言善辩,才学渊博,丝毫不输男子。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很快便产生了感情。 花娉每年都会在花娓生辰那日为她精心备礼,或是铸造神兵的玄铁剑胚,或是用千年冰蚕所吐蚕丝织成的丝绢…… 又一年生辰日,花娓苦苦等候,花娉却久等不来,直至半夜,她姗姗来迟,所带礼物是在人间供不应求的见风消,听说好吃得很,她没舍得吃,都留给花娓享用。 花娉好言与花娓道歉,却被妹妹洞察她情态毕露,索性坦白自己已与人间一名男子相爱。 花娓不要见风消,只要花娉与那男子分开,花娉不愿,笑说自己九十九劫已过,情劫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又何必分开? 花娓抿唇不语,花娉临走前向妹妹索求一抱,花娓杵在原地不动,花娉便自行上前抱住了妹妹,将见风消喂进她嘴里,千言万语俱都凝在渐渐起潮的眼眶中,到底还是离她而去。 青丘国有令,为免狐族祸乱人间,狐族不可与凡人相爱,更不可与凡人生子。 花娉此举无疑叛出青丘,回归故土无望,花狩身为国君当作表率,狠心下了驱逐令,更称天下狐族皆可捕杀,以儆效尤。 花狩先是君主才是母亲,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毫不意外,花娓成年后亲自到人间寻找姐姐,怎知花娉已经命陨魂消,她有心报复,始作俑者却都死了。 其实李侪之母一早为他订下婚约,是门当户对的温姓女子,李侪受够父母约束,又难得遇到自己心仪女子,不想按部就班了此余生,也不想彻底与父母翻脸,决意瞒下这事,待时机成熟再向两方坦白。 花娉其时已为李侪诞下一女,李侪将她母女二人安置在一处青瓦民居中,地处隐蔽,每隔数日便会前去探望,他原想添置几个贴心的仆人,却被花娉婉拒,他心中有愧,这种小事便不再执意,一切听从花娉的意思。 岂料母亲察知他行踪诡异,派人去查,不费吹灰之力便查到了花娉所在。 人狐杂交本就违背血统,花娉毁了自己的命丹才终于有此一女,她生产后元气大伤,藏不住尾巴,被气冲冲闯进屋中的李侪母亲亲眼目睹,老妇人大惊失色,险些昏死过去。 李侪母亲口口声声狐妖邪祟,还庆幸自己做足了准备,从她身后大步走出几个蹩脚道士,符箓扔了一大把,桃木剑刺这刺那,花娉深感自己受到侮辱,拥婴孩入怀,冷眼以对,青丘一脉少说也是半个神族,被这些无知凡人视作什么了? 不久后,李侪闻讯赶来,他也被花娉的狐狸尾巴吓到了,不听她解释,在母亲的提醒下回忆起往昔相处细节,竟也质疑起花娉身份。 这对母子急火攻心,口不择言,一不小心便说漏了嘴,花娉这才晓得婚约之事,原来自己一直被深爱之人瞒在鼓里,她泪流满面,心生无限懊悔,却也深知自己再难回头,仰天大笑起来。 李侪看她模样越发妖异,恐惧得很,屋里屋外翻找一通,不知从哪找来一把剑,笔直刺入这只“狐妖”心口。 花娉命丹已毁,与肉体凡胎无异,失血过多,很快便气息断绝。 …… 将这些事情看在眼中,李怀疏慢慢滑跪在地,狠狠握拳,恨得眼眶发红。 过不多久,李侪迎娶温氏为妻,温氏怕丈夫再造杀孽,也想替他积福,偷偷将花娉遗留在世的女儿养在后院,婚后,夫妻二人如胶似漆,产下一子,也不知是报应还是什么,先是李侪死于郡守赴任途中,孩子夭折,温氏伤心过度,也随之而去。 花娓将孤苦无依的小外甥带在身边,返回青丘,也为整个狐族带来了花娉的死讯。 全族震惊,花狩正值盛年,却一夜白头,对花娉与李侪之女无甚好脸色,头尾两处生辰钉扎下,封锁狐族灵力,便命人将她遣送回人间,更给李氏一族下了血咒,迫害阖族男子,使其子息凋零。 有一日,花娓走到与花娉话别的枫树下,亲自为她立了个衣冠冢,之后那里便成为了她常待的地方,有时一坐便是一整日,喝着浊酒,任由霜雪满头。 一年又一年过去,花娓渐渐发觉关于花娉的记忆已不大清晰,她找到师傅,询问可有法子解决。 “九灵公主已身陨,自她去后,花狩国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如果这般沉湎下去,又对得起谁?”女冠命花娓拔剑,但凡赢过半招便告诉她。 花娓木然应下,那柄剑锈在鞘中,根本拔不动,她弃剑在旁,沉默一跪。 女冠很是失望,叹息道:“狌狌聚群而居,口吐人言,能知往事,拘得几缕精魂或可如意,但狌狌行踪不定,你尽管去寻罢,且看天意如何。” “我听说你九十九劫已过,剩下最后这劫也是在人间,不要荒废光阴,趁此机会将两件事一并了结。” 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女道士在雪道上留下远行足印,花娓跪地不起,望着衣冠冢,目光空洞,她从未觉得青丘的冬日这般冷过,寒意如附骨之疽,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 李怀疏看她双肩剧烈颤抖,也深感肺腑如刀割,捂住胸口无声落泪。 女冠不知,她在镜中待了这么久却晓得。 花娓哪还有最后一劫,能为她题解风月那人已埋黄土之下,余生难见。 作者有话说: 苦苦的,是谁的糖。 ----- 感谢在2023-09-04 17:22:26~2023-09-05 00:1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缸 7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望海 数千年前, 整个青丘被狐族先辈合力抬至半空,云雾遮掩,潮来潮去, 受此影响,平日在陆地所见风景也变得大为不同, 年复一年,终于形成浮浪涛天, 青峰似剑倒悬, 霜雪与绮云共存, 天上地下仅此一处的景致。 其中一处奇景名曰望海崖,李怀疏从狌狌镜内出来后便被婢女引领前往。 离开九灵宫便再无阵法护持,想必花娓早作叮嘱,婢女手捧厚实的大氅为身体虚弱的客人披好, 又奉上手炉, 这才迎风而行。 李怀疏怀揣暖炉走在路上, 想着镜中诸事, 心中久久未能平静,望海崖处似有暖意升腾, 此处起风不是在呼啸肆虐,倒像是驱寒送暖,崖边所栽桃柳嫩芽萌生, 花苞初绽, 范围之外却仍寒意彻骨,雪片纷飞,稀奇得很。 婢女将人带到, 向年轻的君主默行一礼, 自如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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