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鞘往地上一杵,宗年蹲下来看着须发全白的内侍:“又跑到这儿躲懒,我越琢磨越觉得你这故事站不住脚,先头说皇后孤傲不愿承欢,后头怎么又成了贪慕权势之人?八成是编的罢。” 那内侍正往碗里舀粥,他老得很了,双手哆嗦着,眼睛似乎也有毛病,眯成窄缝瞅向黢黑的砂锅,一碗粥慢腾腾盛了半碗,泼了一半。 “不能够不能够,将军呐,不瞒你说,奴婢当年侍奉的正是惠妃娘娘。”树皮一般的手遥遥指向某个地方,内侍颤颤巍巍道,“你看着当今的皇后殿下,想得到她才进宫时人人夸她娇憨可爱么?” “人啊,都是会变的……” 屋内的柴火烧得哔剥作响,宗年站起身,抱刀望向窗外,从缝隙透进来的冷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衣服里,将他狠狠冻了一哆嗦。 只见雪下得愈发大了,茫茫一片,将人间半掩。 故事终究是故事,既非其中人,真假亦难辨。 从前的贺媞可不可爱,宗年不知道,而今的贺媞却是人人发憷的存在。 宗年下意识低头屏息,跪倒在地:“臣……救驾来迟,万死莫辞!” 屏风之外是一副陶案坐席,案上置着茶具、一盘玉露团并炙鹿肉,他进来时这副案席已然倾倒,玉露团碎裂成瓣,炙鹿肉也满地都是,茶汤泼洒在地,周遭弥散着顾渚紫笋的茶香,轻轻一嗅便知是终年出不了几茬的佳品。 太后既是在宴客,所谓遇刺是怎么回事? 眼下这副陶案是宫人收拾好的残局,也是适才太后遇刺的唯一佐证——假使忽略几乎蜿蜒了一地的血迹。血流得并不多,点点滴滴,好似零落的残梅,比起利器刺破肌肤的迸溅之血,更像是肺腑里咳出来的。 宗年往右侧瞥了眼,血迹的尽头,那女子颈间架着两把横刀,她伏身在地,仍不住地咳嗽,胸前衣襟沾染了血污,愈衬得面色苍白如纸,发间簪钗散落,细腰随着胸腔耸动一收一收的,这副破碎的姿态堪称是任人凌虐。 但她双手握拳抵地,不垂颈,不低头,与宛如尘埃的境地撑开了方寸距离,一身清白倔强的骨头仿佛也有了形状。 咳成这样,要么天生不足要么久病沉疴,一个面目可喜的小姑娘,是刺客?还有她身上这衣服…… 宗年蹙了眉,不知自己究竟救的是谁的驾。 宫娥巧手,不一会儿便将发髻挽好,垂首告退。 贺媞碰了碰满头金钗篦子,宽袖抬起又垂置,好似在屏风上撒落星月清辉。她端起中官宋栾奉上的茶汤,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才笑道:“什么救驾?不过是本宫与李侍君的一些误会,动静闹得大了些,候在殿外的奴婢不知情,慌乱之中瞎嚷嚷。” 宋栾携宫人跪了一地,齐声请罪。 那女子原本不大咳嗽了,听了贺媞所言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孱弱的躯体颤若飘叶,咳得喘不匀气,一个字都发不得,但欲辩驳的好似藏在了这心肺俱裂的呛咳中,使人明白仍有隐情。 说是误会,这满地叩首的宫人跟搭台子唱戏似的,贺媞也全无将人放了的意思,她城府深沉,宗年一介武夫哪猜得中? 暂时没了主意不说,还被“侍君”二字给攫去了大半的心神。 这才过去多久,又给陛下纳了一个? 况且,宗年的第一反应是不像,长得不像,总不能是因为姓李罢?但想到方才她不甘屈于落魄的模样,心里对于这个像不像的判断竟有些犹豫。 “既然是误会,那臣……” 贺媞截断道:“中郎将想必已将本宫遇刺的消息通禀,三娘心细,免不了追问到底,你且将她先带往偏殿,让她细细做个交代。” “但她既为侍君,身子也不大好,考竟就不必了,分寸你自己拿捏。” 宗年头皮发麻,兜了个大圈子,原来搁这儿等着他呢。 遇刺无论真实与否,贺媞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追究了,她也不是要宗年施加刑讯逼问细节,而是将人带到偏殿去,等沈令仪前来,亲自见见这位李侍君。 贺媞前前后后为沈令仪下旨过礼了十几人,空有侍君之名,却连她面容都无缘亲睹。 沈令仪不想见自然有她不想见的道理,但宗年也不敢违抗贺媞,于是道:“陛下步辇或许将至,殿下不妨……” 屏风后的女人孤冷地笑了一声:“你以为她真当我是亲娘,会心系至此?” 满殿噤声,无人再言,就连那女子的呛咳声也慢慢弱了下去。 “本宫将歇,等不了她,退下罢。” 贺媞揉了几回额角,想是乏得很——许是体内余毒未清所致,精神大不如前。 宗年只好依言照做。 偏殿久无人居住,满室萧索。宗年一进去便觉得脚底生寒,目下时节天气不稳,宫里的贵人体虚受不得冻,内侍省仍储有炭料,他叫来个小黄门,让去生一炉炭火,赶紧端来。 不然他真怕这位侍君等不到圣驾先一命呜呼了。 “敢问侍君名姓?”宗年使人取来纸笔,适才的情况须得稍作了解,以呈御前。 那女子已被扶回轮椅上,原来除了不足之症还患有腿疾。 她接过宫娥递来擦拭的丝绢,搁在手上再无动作,眼神怔忡:“李识意。” 李是天下大姓,宗年点点头,未作他想,还待问下一个问题,李识意却先张了口:“将军不问么?我为何行刺。” 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一支银钗,钗头沾血,那是她行刺之物。 其时宗年不在殿中,但也想得出是怎样自不量力的场景,拼尽她全力也不过在太后的颈项上划出了一道浅淡的血痕,那血甚至还不如她嘴角残留的血迹醒目。 李识意的呼吸轻极了,双唇隐隐发着颤,像是在压抑克制着某种刻骨的情绪,仇怨或者恨意,都未使她的面目变得可憎,白皙文弱,面容稚嫩,反倒使人心生怜意。 明知蚍蜉撼树仍执着为之,到底是为什么呢?宗年看着她咳得氤氲的一双眼睛,忍不住问了出来。 “太后说拢香之毒是她下的,她害死了我阿姐!” 藏于李识意的皮囊之下,不得不行李识意之事。 但七娘自小足不出户,除非派人查访,否则深宫中其实无人知晓她脾性,李怀疏本可以不演这出戏的,入宫不足半日,两件事情摆在了她眼前,她不得不演。 其一,她前世的确饮下了贺媞所赐的毒酒,但并非致死的拢香之毒,也就是说,下毒害她的人仍然如鬼魅一般隐匿于黑暗——极可能就藏在这深宫之中。 其二,她要见到沈令仪了。 作者有话说: 贺媞,音题。 崔嫋,音鸟。 还没见面,等下一章。 -----感谢----- Jc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22-12-13 12:37:29 读者“姐姐救我”,灌溉营养液 +10 2022-12-14 13:41:42 读者“上善若水”,灌溉营养液 +38 2022-12-14 12:04:23
第9章 忘年 半梦半醒,依稀闻见宫人传唤,贺媞软绵绵从榻上支起身子,西坤宫掌事宫女茯苓拢了一盏灯近前来,隔着鹅黄纱幔轻声询问道:“殿下?” 窸窸窣窣的响动,是值夜的内侍从紫檀木盘中取金剪子挑起了灯花。 挑得两盏飞凤缠枝铜灯,晕晕蔼蔼的灯光似水纹缓缓游开,贺媞掩唇低咳,茯苓会意,向后吩咐一声。 内侍执剪子应喏退下,候在殿外之人仍觉昏暗,不知太后起榻。 “三娘来了?” “是,殿下。”茯苓在贺媞身侧叠手跪坐,续道,“已入得偏殿一会儿了。” “头先派人来问过,奴等回禀说殿下歇了。” 贺媞理了理襟口,案上孤灯照出她面容仍有浓浓倦意:“不过全母女名声罢了。” “本以为宋栾那日自西市归来无功而返,怕我降罪遂硬着头皮荐了此人,虽然姐妹毕竟远亲,之前观其画像并不肖似,今日一见……” “殿下觉得像?” 贺媞笑着否认:“仍然不像,只是不知为何,偶尔会令我想起李怀疏。” 她生着一双圆眼,含笑时眼尾稍弯上去,无论说什么,眼中总噙着几分兴味,少时仅是游戏人心的散漫,尔后玩弄权术数十载,在眼底形成一层薄薄的阴翳,外人猜不透,也不敢猜,以致深宫中无人向迩,真真应了孤家寡人之称谓。 茯苓望了眼窗外,廊下左卫走动,仍影影幢幢,她扼袖为贺媞整理桌案上的书:“还未出来,殿下该放心了。” 从前废帝年幼,贺媞尚可垂帘,虽则要紧事已被李怀疏荫蔽,但她好歹能过问一二,沈令仪即位后将她这西宫太后架空得干净,无一本奏疏可呈到案上,聊以解闷的也就眼前这些闲书。 其实奏疏也好,闲书也罢,对贺媞而言并无什么区别,都是消遣度日的玩意,反正她从来荒唐。 莫说敷衍朝政了,假使过得了心里那关,早就效仿前朝章后兴筑鹤台,广罗天下美人,豢养面首,夜夜风流。 贺媞揉着眉心,不以为然道:“岂弟君子,莫不令仪。郑毓为她起的名字,她也就长得好,不然沾得哪处边?” “像她,又不是她,勾起心绪却无处可解,还疑似我的人。你使人盯着,那李识意今夜怕是要吃些苦头,碎瓷似的,捱得过什么,适才来的医官不必回太医署了,为她就近辟一居室作值房,随时候着罢。” 茯苓应声称是,见她眼下淤黑,两颊略微浮肿,想是连着几个雨夜扰了眠,兼之她中毒卧床半月,身子到现在也没温养过来,忍不住切切恨骂了李怀疏几句。 “她也讨不得什么好,我几时平白吃亏过。” 烛灯微焰,贺媞眼帘尽垂,无人知晓内里藏的情绪,只闻声音喑哑:“怪只怪那日被一人扰了心神。” 茯苓听得心尖一颤,说的是谁,她竟轻易对应。 那日长安漫漫风雪,城野皆满裹银装,倾尽山河之力长铺万里缟素,浩浩荡荡为无疾而终的帝王送葬。 从宫中来的马车再如何尊贵,行至半途也被厚重的雪吞没了大半个车轮,贺媞不顾劝阻,弃车步行,到得太平坊李府时鞋袜半湿,稍作收拾便径直去了雪庐。 她记得自己与李怀疏各怀鬼胎的交谈是以一句关心切入的。 “令尊已故,李大人如今贵为府君,谁还有资格动刑?”贺媞难得出宫,一面将潮冷的掌心凑近炭盆,一面赏玩雪庐中可供清谈之景,好似沾上宫外二字便格外新鲜。 “并非家法。”李怀疏倾身为她添了几块银屑炭,无意自衣袖中裸露半寸手背,只见鞭痕狰狞,几近血肉外翻。 仔细嗅嗅,周遭依然闻得见血腥气。 贺媞要赏雪,李怀疏便命人敞开半扇窗,寒风乍起,吹落树上二度梅,也逼散室内暖气,她衣着却甚是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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