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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应识我

时间:2023-12-23 09:00:33  状态:完结  作者:半色水浅葱

  按理说,既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这样的变化应该比较明显,李怀疏却后知后觉,想来也是那小人在作祟,使她这些年来有意与康瑶琴疏远,从而失去了细细感受的时机。

  眼前这场面着实新鲜,李怀疏定定看了康瑶琴一眼,想了想,又咳嗽几声,确认她看不见自己,这才鼓足勇气拾步上前,站到了小女孩身后,像伸手触之不及的倚靠一般。

  观音奴个子矮,只能仰头怯生生地道:“方才上课去迟了些……”

  在她毫无察觉的身后,李怀疏心血来潮地伸出手,横掌至她头顶比划了下高度,想起这个时候距离她从碎叶城回来约莫过去了半年,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嗯,沈令仪那时没说错,我小时候的确挺矮的。”

  说着,她的指尖穿透观音奴的白色绒帽,做了个揉脑袋的动作,低垂的眸光温柔极了。

  但她的笑容很快收住,随着康瑶琴一句情绪淡薄的“晓得了,上课累了罢?阿娘为你准备了炙鹿肉,你吃些填填肚子”,以及身旁婢子手里拎着的食盒映入视线。

  这哪是炙鹿肉,分明是……

  李怀疏眼前浮现幼时养的那只狸奴。

  不是买的,是大雪天从厨下灶膛边捡的,小小一个,尾巴尖儿细细直直,一身皮毛黑黑灰灰,乍一眼还以为是老鼠,沙哑的呜咽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仆人提着灯笼好细看它,它却拼命地朝那点光热拱去,她觉得可怜,便捡来认真地养。

  因是灶膛边捡的,毛色又黑不溜秋,取名为炭炭。

  养到第三个年头,原本一黑黑到底的小猫渐渐四肢露白,形似乌云踏雪。

  炭炭被她亲手养大,也陪她长大,黏她得很。

  炎夏会在她足边将身子摊成饼状散热,寒冬会在她怀里紧紧蜷缩作一团,她若是读书习字太过投入,炭炭便跳上桌案,先是呼噜噜地滚来滚去翻肚皮,见她仍无动于衷,立即走不动路般就地躺倒,将圆乎乎的脑袋拱到她手边。

  ……

  炭炭在雪天伤了根本,幼时经常生病,但后来也养好了,李怀疏以为它可以陪伴自己很久很久,直至与她眼前正发生的一切一模一样的那日到来。

  即便那一小碟肉的味道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稍微触及这段记忆便止不住犯恶心,呕吐欲不可遏制地涌上来,李怀疏扭过身子干呕了几下,听见观音奴脆生生地应了个“好”,欣喜溢于言表,她弯着腰,明明也没呕出什么,眼眶却难受得酸酸涩涩。

  她想打翻那个食盒,但手穿过去什么也没摸着,再抬眼,见到观音奴从毛绒绒的斗篷底下伸出短而白嫩的指头,像是想牵母亲的手,犹豫了会儿,却只轻轻揪住了她的袖口。

  康瑶琴并未为她放慢自己的步伐,观音奴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母亲,甚至提着裙角小跑起来,呼出了大团大团的白气,看起来很累,唇边的笑容却也是那么明显。

  明显得有些扎眼。

  两人先后走进屋里,康瑶琴将其余人留在了外头,用来遮蔽风雪的帘子掀开又放下,李怀疏茫然地待在原地,胃里依旧翻山倒海,她犹豫了会儿,不知自己是否该接着走过去。

  那时的观音奴满心欢喜地以为食盒里当真装了香喷喷的炙鹿肉,这份吃食的意义可不一般,素来对她严苛冷漠的母亲难得亲自为她准备膳食,也不追究她只顾贪玩学习懒怠的过错,她以为自己平日里发奋读书,懂事明理,终于换得母亲些微爱怜,愿意与她亲近了。

  可终究是错付了稚子纤尘不染的一片真心……

  知道真相后,幼年的李怀疏连续半月低烧不退,闻到肉腥便吐,出身名门,锦衣玉食,却消瘦得连街边乞儿都不如,从此以后,她再未迟到过,也再未唤过康瑶琴一声阿娘。

  青鸾似乎洞悉了一点,像李怀疏这样的人,与其弄得她遍体鳞伤,不如从内部摧毁她的精神,所以施法编织了这场幻境,即便李怀疏不想过去,其中蕴藏的神力也会驱使她走过去,无知无觉地穿门而入,再次被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折磨。

  “时隔多年,我以为我已经走出了这件事,原来没有。”李怀疏半跪在地,苦笑了一声。

  此处冷风凛冽,白雪乱飞,又有三四婢子静候屋外,无一不在重演旧事,使深藏于心的记忆复苏,李怀疏深受其扰,胃里反酸,强忍不耐,仍旧干呕,撕扯着浑身的伤又开始痛起来。

  童年阴影好似一只裹挟着洪荒力量的巨掌,从九霄云外飞来,死死将她摁倒在地,纵是一身傲骨也不得不被压垮双肩,曲了双膝。

  “这才哪到哪,你便受不住了?”云间青光淡淡,勾勒出青鸾容貌身形,虚幻地漂浮在李怀疏上空,轻飘飘地问,伴一声戏谑的笑。

  李怀疏紧攥着手,闭着眼,眼睫频颤,没回答她。

  青鸾朱唇轻启:“你不敢过去,我倒是也可以将你甩过去,亲眼目睹幼年的自己吃下亲手养大的小猫,却无力阻止,啧啧啧,那会是怎样痛苦难忘的滋味啊。”

  说罢,青光在指尖凝结,将要抬腕时,却见李怀疏慢慢有了动作——她以手撑地,另一手移至腹部伤处,发狠按了下去,才被仙力止住血的伤口霎时崩裂,又从指缝间流出鲜红的液体,李怀疏死死咬牙,额间青筋暴露,却依旧自喉间发出令人不忍的惨叫。

  “是……唔……是不敢,但太痛了也会忘记这份不敢。”李怀疏松开血迹斑斑的双唇,鬓发尽湿,浑身已近脱力,抬起头,难看地朝青鸾笑了笑。

  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日以继夜地学习,若是累了不是倒头睡去,而是以冰水激面驱散困意。因父亲有言在先,她用一次玄眼便需受一次家法,痛的是身后,那就咬牙,咬手腕……总有一种法子可以令她暂时忘记恨不得将皮肉割舍的剧烈疼痛。

  这种脱离自己控制的感觉当真讨厌极了,青鸾指尖青光未散,利落地朝李怀疏自作主张伤了自己的手臂飞去,在半空中拧作一股青色的鞭子,先缠住她右臂,再绕至腰间将她整个抬起,又抛弃渣滓似的将她狠狠掼倒在地。

  “再有下次,我便拧断你双臂!”

  李怀疏闷哼一声,也不知是否哪根骨头错了位,她咳喘着吐出几口血沫,摆摆头,不解道:“我不敢去面对,你生气,我不惜自伤换来些微的胆量,你也生气,不懂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懂就对了,我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青鸾冷冷地笑,“会为你受虐的模样心动,也会像此刻一样,突然就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和着血肉吞下去。”

  她真身不在此方世界中,所凝幻出的仙躯更庞大几分,漂浮在空中好似一尊脖子酸了也望不到顶的神女尊像,青光之外犹有金光淡覆,黑色的煞气却依稀盘绕期间,不容忽视。

  李怀疏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朝青鸾走去,才两三步又虚弱地扑倒在地,向旁一滚,只能仰头望着天,在风雪之间与一念成魔的神明对视。

  “没意思,不如……你跪下来求我,我便撤去这些幻象,我们再玩别的游戏。”青鸾忽而弯下腰,探颈看她。

  仅一颗凑近的头颅便大过了她整个身躯,凡人在仙人面前的确渺小,与之对峙犹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那又如何?

  李怀疏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无谓地笑了一声:“我若不跪,你抬抬手便能让我跪下,但即便我跪下了,我的心也不会臣服于你。”

  话音刚落,纤弱的脖颈立即被一只巨手狠狠扼住,她被锢在雪地中动弹不得,青鸾冷眼瞧着她呼吸艰难,意识混乱中含了一口恰好吹到嘴边的发丝,将雪白的脸蛋憋得发红发青,终于发泄了心中那股怒气,网开一面地松开了手。

  “油盐不进!本仙只听闻你们人间说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一个女人,又有什么跪不得的?”青鸾立回身子,甩袖间掀起狂风,卷起了屋顶瓦片上的厚厚白雪。

  眼见李怀疏气息奄奄,又是一副濒死模样,她又渡神力入其体内,修补被自己折腾得残破不堪的身躯,仍是像之前那般见好就收,不死即可。

  “咳咳咳……女人的双膝可比男人金贵多了,多得是太平盛世抛妻弃子的男人,满地饿殍时却没见有几个当母亲的独善其身,女人即便折了膝盖,伏倒在地,也顶得起一片儿女恰可容身的天地。”

  青鸾细细品味一番,认同道:“这话我喜欢,谁说的?”

  扭头朝不远处那间屋子望了望,李怀疏身心俱疲地阖了眼,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出声时已经哽咽:“我娘。”

  青鸾眼尖,以掌心托起从她眼角滑下的一颗泪珠,十分讶异:“哭了?”

  “也是。”青鸾在云端踱步,作沉思状,假装自己亦是感同身受,“你娘讴歌赞美母性光辉,自己也是母亲,却不爱自己生养的孩子……”

  她装作一副才想起的模样,提起唇角阴冷地笑了笑,改口道:“不对,你娘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她只是唯独不爱你。”

  “对,她不爱我,唯独不爱我。”

  李怀疏强忍鼻酸,倏然睁开双眼,她平息呼吸,又缓缓扶地起身,抬头问道:“敢问一句,上仙有父母么?”

  “本仙原是西王母孤鹜峰下一只青鸟,在灵力充沛处苦练百年修得仙身,飞升天界之后执掌时间,自然有父母。但虫鱼鸟兽不似你们人族,讲究伦理纲常,父母子女之间感情复杂。”

  李怀疏低下头,抿去突如其来的荒凉之感,面颊上凌乱的血痕平添了几分脆弱,又问道:“青鸾,你晓得你布的这场幻境比起经年不散的梦魇来说,更令我难以接受的是什么么?”

  “直说便是。”青鸾以手支颐,摆出好奇的姿态。

  李怀疏转过身,拾步朝那间只消瞧上一眼便令她心神俱颤的屋子走去,方才康瑶琴与观音奴消失在了那里,她问心无愧的童年与对母亲最后的一缕渴盼也消失在了那里。

  她边走边说:“我娘不爱我,我也想学着不爱她,日积月累,学了个七八分像,与她的关系也日渐疏离,却没想到学着学着,竟将自己活成了她。”

  “不久前,有人问我为何将君恩弃如敝履,执意过无拘无束的生活,怎地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我迟疑地想起是她言传身教。我活在女不如男的世道下,世家以礼教束我身心,她却教我离经叛道,比起我父亲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她更早一步将我当作府君来抚养。”

  “你说我聪明,是她用训诫逼出来的足智多谋,茶棚附近一场厮杀,我使得了剑,勉强护得了自己,也是她从前未雨绸缪。”

  数不尽的内伤外伤,一身衣衫被血污染,几乎瞧不清原来底色,腰腹与手臂间的衣料要么被剑刺破,要么被青鸾鞭开,破破烂烂地挂在原处,李怀疏不管这些,依旧提着衣摆,目视前方,步履从容地拾阶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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