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靠衣衬,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却也有不一样的观感,花俟从不知自己这件红衣可以穿得如此冷清肃然,举手投足又兼几分矜傲,她夹了夹尾巴,不敢与沈令仪相视:“哪里哪里。” “阵眼对面压在何处?”沈令仪无意与她闲扯,垂眼问道。 花俟道:“玉清峡是我幼时捏就,数百年间已与我心意相通,你想去哪儿与我说一声便是。” “她在何处?” “唔,此刻……是在孽海台。”花俟哎呀叫唤,“糟糕,厉魂鞭已落下一道……” 厉魂鞭才脱口,眼前红影倏然投下,顷刻间便被白浪吞没。 “哎!你的剑还在我这儿!” “除非熔了重铸,否则断过的东西残痕仍在,我不要了。”深渊之下传来沈令仪声音,头一个字还听得清晰些,越到话尾越被浪声盖住。 她与她之间支离破碎的那面镜子也就此抛掷,就让一切从头再来罢。 孽海台之海不是百川归海的海。 这里的天空低得云海万顷犹如压来,阴云拢聚,晦暗无光,底下行走之人深觉窒息,第一道厉魂鞭落下后电闪雷鸣,狂风四起。 此处青鸾并未干涉,也无法干涉。 前世苍天难恕的罪孽在犯下那刻便被烙印进九九八十一道冥柱中,那由凶兽脊骨所制的冥柱头细尾粗,如剑倒悬于云海之上,连接天地,凡人难以仰颈得见,要渡忘川,需先过孽海台,领受冥柱中判罚的厉魂鞭。 第一问,扶乩请仙,占卜演卦,祸乱天道,你悔不悔? 李怀疏白布罩眼,想起自己在先帝驾崩后开的那次玄眼所见,幼帝听信小人谗言,妄动北庭十二军,消息不胫而走,沈令仪率先起事自保,连续几年的兵灾,沙场上堆满了白骨,饥荒乱世,民不聊生,她至今心下难忍,紧紧咬着唇肉,心惊胆战地答一句不悔。 厉魂鞭从云间聚拧成形,结结实实地落到了她的背上,她受过无数次家法,也因不愿领旨完婚挨过板子,却从未体味过这般将人之尊严残忍剥下的痛楚,她一下子跪倒在地,狼狈不堪地惨叫痛嚎,仅一鞭,她浑身浸满冷汗,脊背好像裂开似的火辣辣发疼,余痛难消,刀割一般一寸一寸地切入体内,肝胆俱颤。 第二问,依仗仙力却做不到清正守心,受私情所惑,祸乱天道,你悔不悔? 那次还见到了……两军相接,兵临城下,幼帝不愿投降,北庭军队杀进长安,沈令仪亲手将玄衣冕旒的小侄儿斩杀,鲜血淌满了玉阶,此后余生,她虽励精图治,平定边衅,整肃朝纲,却无论如何也洗不清弑杀好战的恶名。 悔么? 李怀疏满面是泪,受鞭而泣,想惹弄父母心疼的小孩子才会这样,但真的太痛了,太痛了……她气若游丝,呼吸抽扯几回才勉强吐字成句,轻轻道:“……不,不悔。” 声息微弱,却斩钉截铁道:“我……我不……后悔……” 她颤颤巍巍,等候着第二道厉魂鞭的到来,却蓦然有道重量迅速将她压倒,绷紧皮肉去迎接的疼痛迟迟未至,反倒是一阵发紧发闷的喘息扑在面颊,莫名有几分熟悉。 不,是很熟悉。 李怀疏痛得神志不清,又瞎了眼,根本不知这是真实或是幻想,她以为自己这次定然神陨魂消,别说投胎为人,连一只蝴蝶一只蚂蚁都是奢望,既然如此,不妨让她在灰飞烟灭前好好梦一场。 她柔软的掌心轻拢那人下颌,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身,她觉得像在给人添麻烦,用尽了力气,更加柔软地说了句:“亲我。” 作者有话说: 卡一下破烂车。 ----- 感谢在2023-04-17 00:54:31~2023-04-18 01:4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c、饭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追 30瓶;苏格 10瓶;睡不到懒觉了 2瓶;可口可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心疼 厉魂鞭落下, 蛇形闪电撕开了阴沉沉的浓云,云海深处霎时炸雷如吼,雷电交错, 震耳欲聋,惊若天罚, 划破苍穹的电光照亮了整个孽海台,沈令仪背上新添的伤痕亦无处遁形。 她从前行军作战时, 数次提审具有情报价值的俘虏, 负责行刑的士兵用得最顺手的刑具便是鞭子。 刑鞭有轻有重, 不同粗细,不同材质,抽击躯体或是伤皮或是伤里,造成的痕迹也不尽相同, 但很少有俘虏才挨一鞭便问什么交代什么, 无敢遗漏, 意志溃散。 濯春尘与花俟先后说起过这厉魂鞭, 前者虽是人,却经常出入无尽墟, 后者更是与共工颛顼等远古上神同时期的涂山狐族一脉,按理说见识甚广,然而, 在她二人口中, 这听来也只是刑鞭之一的惩罚似乎十分可怕,沈令仪对此略有疑问。 直至方才,她替人接下一道鞭责, 才在五内俱颤骨骼如焚的剧烈痛楚中意识到, 厉魂鞭的重点并不在于是什么刑具, 而在于厉魂二字。 剥骨拆肉的是人间,震碎魂魄的是鬼界。 忘川过后便是真正的冥府,那里有阴司十殿,生前宗室王公,封侯拜相,见到阎罗冥君跪还是不跪? 想来无尽墟作为人鬼交界处也是起的一个过渡作用,无论身份尊卑,都会被穷尽人力难以实现的瑰丽景象所震慑,初初对鬼界心生敬意,等到踏入孽海台,即便没有犯下滔天大祸,走在电闪雷鸣的漆黑云海下也会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什么自命不凡,什么居功自满,尽数抛之脑后。 数遍生平的八十一根冥柱与其说是替天行道,不如说是借由这条充分展示何谓鸿沟天堑的鞭子敲碎凡人脊梁,重塑规则秩序,叫人忘却以往的荣华富贵,放低身份臣服于冥府。 但她是皇帝,人间共主,叫她俯首称臣,怎么可能? 鞭子横过脊背,似将她整个人对半劈裂,背上犹如被人泼了一盆烧得滚烫的炭,火星四溅,顺着狰狞裂开的皮肉渗透进去,刮肉剜骨,好像要将她的后背连皮带肉地撕下来似的,灼痛感久久不息。 沈令仪冷汗淋漓,面无血色,脑中有一瞬全然空白。 她头一次清晰地察觉出附在自己身上的魂魄,想起濯春尘所说,厉魂鞭之下难有完魂,恐有魂飞魄散之虞。 仅此一鞭,她的三魂七魄竟似乎畏惧得要离体而出了。 这条鞭子凝聚了凡人难以匹敌的力量,好比雄鹰猎兔,手到擒来,是种族间天然的压制,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在沙场中历经生死的她不会害怕,但魂魄受厉魂鞭强压完克,不得不怕。 花俟随后赶到,恰好见到她体内金龙萎靡不振地伏趴在地——说是金龙,其实是一团形似游龙的淡金云气,说是伏趴在地,其实是这团云气萦绕的形状有些相似。 上古人皇身灭神陨后,识海中残存神识幻化作生生不息的龙气,庇护着人间历代君王,使其不受邪祟侵扰。 但这股源于人皇的神力也有自己从主的原则,傲骨磷磷,不是何人称帝都能将龙气收为己用,如若德不配位反而会招致祸端,沦为亡国之君。 乱世中所谓三足鼎立,逐鹿中原,亦是龙气在暗自择主。 在人间闲来无事,花俟曾化形溜进皇宫,她见过绥朝前任幼帝,名叫沈绪的小孩当时仍在帝位,但龙气薄弱,花俟不懂什么面相,仅凭那几缕轻烟便断定他并非真龙天子,之后果不其然。 相较之下,沈令仪体内这团龙气丰厚许多,且似与主人同心同体,沈令仪素来心傲,云海之下一视同仁,不知她是帝王,也不知她并非受冥府拘役的千魂百鬼,由八十一根凶兽脊骨凝炼而成的厉魂鞭暴烈狠厉,想要像驯狗一样将她驯服。 她不会示弱,也不会折服! 淡金云气受其影响下开始慢慢发生变化,方才还蔫巴巴的金龙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一对神气的龙角,贴近下颌处模模糊糊地分出几缕细细云气,似龙须飘扬,金龙重振旗鼓,抬高龙爪,踏地仰首,威风赫赫地吼出一声龙啸! 具化在外便是平地而起的罡风阵阵,龙吟似有若无,在下一记鞭责前本应先落八十一道惊雷,但雷声仿佛被什么旗鼓相当的无形之物震退,五下闪电后才迟疑着继续落雷,也不如先前撼天动地,闷雷钝响,叫人瞧出了它的胆怯。 神思飘远之际,冰凉柔软的掌心蓦然抚过她下颌,一声柔柔弱弱的“亲我”叫她忽略了轰隆隆的雷声,也令她如飞灰般四散的魂魄又一点点聚拢回来。 沈令仪撑了撑被汗淹得朦胧的眼帘,渐渐看清身下人的情况,头发蓬乱,面颊微肿,唇角溢血,衣襟领口满是血污,好像在来孽海台之前便已伤痕累累。 但除了她所刺的那一剑之外,余下的伤又是怎么来的?对,青鸾…… 自己挨这鞭子,好歹还有肉身稍可卸力,饶是如此,魂魄依然被威慑得扭曲变形。她有伤在身,直接以脆弱不堪的魂体受刑,明知冥柱判她生前犯下弥天之罪,若是求饶忏悔换来减刑,还好受些,却道不悔,不悔…… 所问所答,沈令仪全都听见了。 才出法阵,令所有生灵为之动容的惨叫嚎哭便冲破耳膜,直击天灵盖,刹那间,沈令仪心口血液几乎停滞,唇色一白,几乎腿软着地。 她知她看似弱柳扶风,却是心志十分坚韧之人,也将尊严看得极重,身为柔弱文臣,又长了一身清白峻骨,从前爱恨纠缠时,对她稍加折辱便觉别有一番意趣。 但眼下见她当真颜面扫地,幼犬一般蜷缩着,如泣如诉,沈令仪想捅破这天地的心都有了。 能令她忘了脸面,屈辱至此的该是怎样抽筋扒皮似的疼痛? 鸿蒙初开,天地混沌,盘古神躯尽数幻化,人间方有日月星辰,桃李春风,而沈令仪三魂七魄收归,恰如新生,体会到的第一股滋味便是心疼。 “亲我……”李怀疏摸着她的脸,又痴痴说道。 沈令仪的魂魄都能暂时被抽离,她就更是神魂恍惚了,她兴许还不晓得眼前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真的。 她的掌间血肉模糊,触摸时的感觉不太一样,沈令仪想起她是如何迎剑而上,如何握剑追问,一步步将自己逼走,只是为了自己不要以身犯险,平安离开无尽墟,眼眶变得湿湿热热。 “眼睛又看不见了么?” 沈令仪还未知晓眼翎之事,李怀疏口中仍是呓语,并不答她。 “小瞎子。”她柔柔一笑,以年少初见时的称呼亲昵唤她。 真希望从今以后,她们之间,一切从头再来。 她的吻落在她用来蒙眼的白布上,感受到她眼睛细微颤动,长睫隔着薄布痒痒地扫过她的唇间,像是一个腼腆而缠绵的回应。 雷电不知闪落第几道,不知之后还要再挨多少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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