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泠将拇指与食指张开,比了比那爪印,又将收回的手简单置于半曲的右膝,莹白修长的指尖微微弯着,弧度漂亮极了,她蹲在那儿,不用开口,仅一个削薄的背影便无端透出可靠,好像无论千劫万难她都会挡在身前。 李怀疏收回视线,压了压唇角的笑,转头对青鸾道:“忘了问姑娘,茶棚里的茶下了迷药,你却没有晕倒,是怎么回事?” 青鸾将衡度司所有杂事甩给玄镜,有事没事都往迷踪林跑,一待就是小半个月,惯以戏弄人为乐,世间百态看得久了,虽生而为神,无情无欲,但模仿起凡人神态也惟妙惟肖,当下捏了把怯生生的嗓音,面露畏惧:“我听客栈的人说起过,这林中雾气有毒,凡人吸不得,要饮茶避瘴。” “但我才下马车便依稀听见姐姐的呼唤,只顾着找姐姐了,哪里还等得及喝什么茶,是以那茶水我其实只过了过舌尖,忍不住胡思乱想,实在坐不住,趁人不备才溜走了。却原来那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似乎也是林中雾气在作祟,不是真的。” 李怀疏从怀中摸出碧绿圆瓶,叫青鸾伸出手来,倒了一粒给她,温声道:“那估摸着茶水也快失效了,服下这个,半个时辰内也有避瘴的效用。” 青鸾依言服下,又满怀好奇地捏着瓶子端详:“真有趣,能给我瞧瞧么?” 灯果清晰地映出她面庞,墨黑刘海下一双透亮的眼中盛着孩童般的天真,但这天真呈现得极不自然,未随着她的观察渐渐消退,反而越来越满,满得要溢出来似的,算计一点点在黑白分明的眼中铺开,难以忽视。 瓶子还回来,李怀疏握在手中掂了掂重量,没说什么,仍旧揣入怀中。 怪兽留下的足迹指向北边,青鸾见两人要向南走,边拔鞋跟边往前跳,堵住了去路,道:“走错了,走错了!不是这条路!” 李怀疏未出声,易泠按下青鸾拦在眼前的手臂,绕开她继续前行,冷淡道:“没走错。”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瞥了眼青鸾,口吻充斥着提防,“你不是来找姐姐的么?去找那怪兽作甚?” 青鸾被问住了,捏着手指支吾了半天,泄气地撇了撇嘴:“好罢好罢,我见你拿着剑,以为你厉害得很,想着你能为我出头,教训那只咬烂我衣服还吓唬我的凶兽。” “为人出头,总得有个由头。”易泠伸手将留在原地的李怀疏带到自己身边,连一寸余光都吝惜给青鸾,直白道,“对你,没有。” 她周身盘桓着淡淡龙气,散发出的金光颇有些刺目,青鸾本是戴罪之身,不敢再犯下致使人间大乱的罪过,因为瞻前顾后,连这记白眼都翻得很是憋屈。但转念一想,即便两人避开她事先布置的陷阱又如何,她照样可以在眨眼之间再着手布置另一个。 青鸾心无挂碍地缀在后头,区区几次呼吸,她动动指尖,这条道路尽头景色已大变,她将在那里目睹两人关系崩裂,分道扬镳,只有将易泠引开,她才能无拘无束地对李怀疏施加折磨。 约莫半盏茶后,几人走到一条潺潺流动的溪水边,停下来歇脚。 溪水很干净,掬水洗脸,能捧出五六条小鱼,易泠指缝微张,看活泼的鱼儿从指间溜走,又有片片雪花从天降落,却感觉不到冷,她失笑:“你觉不觉得这迷踪林有些滑稽?” 青鸾见不得她们旁若无人似的亲密,站得远远的,此刻却认真地拎起耳朵来听,这皇帝真会气人,她简直要被气得鼻孔生烟了,倒是要好好请教一番,自己精心构思的游玩处到底哪里滑稽! “嗯,干燥的地方生了青苔,湖面结冰,途中却分明燥热,还有这里——” 李怀疏伸手去接雪花,她没有体温,雪花也不会转瞬即化,停留的时间足够两人见到什么叫做鹅毛般的大雪,再垂眸,鱼儿穿梭水中,欢快得很,丝毫未受冷寒天气影响。 她一边说,青鸾一边在那头掰着手指数,又听见易泠接着道:“我们走过的客栈、雨路、雪天……虽然一步一景也很玄妙,但不至于这般无从推敲,想来是跟置景者身份有关。阴阳使来自人间,晓得春天燕舞莺啼,下雨会路滑,下雪则天寒地冻。” 青鸾数不过来了,咬着指头,心说人间当真气象万千蔚为大观? “你的意思……迷踪林置景者不是人?” 李怀疏蹲在溪边,往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方有些眼熟的绢子,易泠仔细认了认,原来是雨天遇到贺媞时她被淋湿,自己递过去的那方丝绢。 净衣符耗尽,绢子只能搓洗,易泠知道李怀疏这是要将绢子洗干净了还给她,却没意识到这同时也是作别的讯号。 “不像是在人间待过的,人族之外皆有可能,其实不只迷踪林,鬼市也颇为离奇。”她说完见解,也向李怀疏抛出表述的邀请,“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明晃晃的钩子,无非是想要她无意间透露出些许底细,再从中摸索,探究她是哪里得罪了衡度司,也好想法子解决。 李怀疏只顾搓洗丝绢,并不作答,她低头,唇线稍抿,将只用过一次的绢子搓了又搓,一双肌肤纤薄的手不知不觉竟被冷水激得青红,她不觉得冷,只是魂体中流淌的血液被冻得淤滞不通,自然而然的反应,就像她依然能感觉到心脏的钝痛一般。 眼前的溪水冷了,慢慢冻成了冰,半透明的冰面下,鱼儿也在瞬间聚集成群,齐齐游向温暖的水域。 神仙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凡人又如何与其相抗? 留下她一个人就够了。 李怀疏将丝绢拧干,仍攥在手中,吞吐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问:“那你对我,是什么由头?” 她问得突兀,易泠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发出一声疑问:“嗯?” “对青鸾,没有由头去替她报仇雪恨,对我,却哪来的由头陪伴一程?” 两人俱都沉默半晌,有一尾鱼不断地撞击冰面,接连几下,撞得砰砰响,冰面纹丝不动,它执着得很,不肯放弃,易泠从旁捞起破雪,剑都没拔,剑身连带剑鞘轻轻往下一捅,冰碎鱼出,她看着浮跃水面的鱼儿,从面具底下发出一声轻笑:“你就当我是疯了罢。” 若不是疯了,哪会忘记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不顾后果地舍命走这一遭,即便劝不回她,只是多相处一段时日,竟也以为值得。 “你的确是疯了。”李怀疏喃喃道,疯得她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声音太轻,风雪太大,身旁人没听清。 她紧紧攥着丝绢,意图将自己的气味留得更久些。 丝绢递走,易泠接过去,珍重地收进袖中,估算了一下,又对她伸手道:“半个时辰过去了,再补一粒。” 李怀疏却略有犹豫,易泠以为她是顾虑吃多了会否像尘来尘去的人说的那样头疼腹痛,哪里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如若没猜错,避瘴丸已被偷梁换柱,青鸾却不敢再下什么多余的手脚,吃下去应对身体无碍。 抬眼看着易泠吃下药,李怀疏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真好,距离自己将她推开更近了一步。 她二人说话归说话,想的却比说的还多,那些却是青鸾没法偷听的,她等得不耐烦,抱着手臂上前催促:“你们待在这儿不冷么?快些走罢!” “我还得赶在天亮前去孽海台送姐姐呢。”她煞有介事地搓着掌心跺着脚走了,好像很冷似的。 李怀疏感知不到冷意,再度握起易泠的手腕也不知道她冷不冷,见她仍穿着痴念水边那一身衣衫,想来是冷的,便又伙同易泠说起人间甚少下这么大的雪,还是晴天居多,果然,不一会儿便雪霁天晴,易泠唇边再未带出白气。 但半路下起了雨,且红雾越来越浓厚,之前说是血雾还不那么确切,那时的雾气还是绯色,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血雾,连身旁的莲池都仿佛浸在血中。 细雨淅淅沥沥,将碧绿莲叶淋得湿润通透,叶片不堪其重,被积水压弯。 青鸾忽而道:“这雨有些碍事,我去池边摘几片莲叶给你们遮雨。” 说罢,笑嘻嘻地拎起衣裙跑远了。 李怀疏止住了步伐,一直紧握的指头从她指尖滑落,她兴许再也握不住这个人,心也跟着不可挽回地沉了下去,甚至失去了回头的勇气。 在她身后,易泠捂着心口,呼吸难续,浑身剧烈地颤抖,她拄剑在地,艰难撑直了上半截身子,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将掌心狠狠掐出月牙印,与不断闪现在眼前的幻觉抗衡,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处在雨中,雪白的肩颈处湿漉漉的,却辨不出是雨水还是她强忍一路攒下的冷汗。 服下的药丸没有避瘴的效果,半个时辰早就过去了,拔剑相向的冲动烧过几次,又被她百转千回的情意搓成了一把灰,到如今,是她彻底撑不下去了。 想起那时在清凉殿,李怀疏以李识意的身份问她,当真可以放下她们之间恩恩怨怨没法算清的过往么? 她逃避,选择视而不见,从来不愿剖肝沥胆,以为这般就能将彼此瞒过,掩耳盗铃地共度余生,直到血雾赤裸裸地揭开她的执念,被遍体鳞伤流落碎叶城的自己质问,在北庭随军作战,九死一生,留下颈间难以祛除的伤疤,跪在榻边替死去的母妃合上双目,并在多年后晓得乌头藤是李元昶所献……她才知道自己没有放下,没有走出。 “李怀疏……” 她喘气声粗重,似乎还说了些什么,雨线细密,隔在两人之间,李怀疏听不清也看不清,拾步向前,却被她持剑相逼,冷冷威胁:“别过来!” 李怀疏蜷了蜷空空如也的指尖,回忆片刻前对方留下的触感,明白易泠眼下仍在竭力与执念对峙,她不想伤害她,但她也真的会杀了她。停顿一会儿,脚步继续挪动,粉白的衣裙拂过地上雨水,剑光如影,她不管,着魔似的迎向破雪,腹部蓦然一阵剧痛,涌出来的鲜血霎时将伤处白衣染透。 她就在眼前,离得这么近,李怀疏终于听见她在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了。 母妃……阿娘…… 心中好像千斤重的巨石碾过,肉骨皆痛,李怀疏抬手,鲜血滴到了指尖,失血过多,她有些站不住,紧紧握住易泠想要退后的肩膀,在她衣肩留下红梅似的血迹,再靠近些,任由剑身穿透了自己身体,虚弱道:“别动,别走,让我看看你。” 面具一摘,哪有什么易泠,扔下江山不管,长命百岁不要,仅仅是为了我,沈令仪,你可不就是疯了么?! 她鼻头酸涩,吸了吸,想憋住眼泪,眼眶却湿湿热热,不听使唤地坠下眼泪,偿愿般笑了一声:“骗子,差点又被你骗过去了,我以为我喜欢上了别人,果然,原来只是又一次栽在了你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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