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毓——” 贺媞高呼一声,又生怕自己将梦惊走似的,前进一步,轻声唤了唤:“郑毓。” 她突然委屈起来,哽咽道:“你看看我。” 家令接了指令,拎着那张字迹娟秀的纸疾步而去,走过贺媞时目光未曾旁落,仍看不见她。 贺媞的心慌得很,以为郑毓也看不见她,健步上前,将那背对着她的女子紧紧抱住。 “在找一方干净的绢子,不知怎地,想好了你似乎会哭。”郑毓有些不敢回头,一手握着丝绢,一手回握住贺媞。 她不说还好,说了,贺媞泪如雨下,抽噎着说:“是,你最有本事了,什么都猜得到想得到,也舍得将我一个人留下来。” 从背后拥住她的人哭得厉害,汹涌的热泪将衣服都湿透,郑毓修剪齐整的粉嫩指尖在贺媞手背上轻刮了刮,这碰触微不足道,却久违地满足了贺媞生前所不敢想,无视阴阳,横跨生死,将两人都挠了挠。 “没有,我不舍得的。”郑毓迎风一笑,唇角无声轻勾,将世事弄人的无奈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她不提自己为家族兴荣入宫承宠悔不悔,也不说那几年自己为幽禁冷宫的贺媞奔波御前累不累,高门贵女,后宫宠妃,她在精彩纷呈值得一说的人生中翻来捡去,唯“舍不得”三个字入了眼,以温柔的笑包容了对方抛来的所有抱怨。 贺媞微微瞪大哭红了的眼,穷追不舍:“你舍不得谁?” “舍不得你。”郑毓仍是在笑。 她死于后宫倾轧,死于乌头藤,这具身子早在生下女儿时便已百孔千疮,但那些毒液似无法侵入她的精神,梦中未见斑驳伤痕,反而处处美好。 贺媞哭过一阵,察觉郑毓动了动,紧忙道:“你别回头!” “为何?”郑毓握着丝绢,还待给她拭泪。 还能为什么? 贺媞声音闷闷的,隔着薄薄的肩背恨她一眼,道:“你容颜未老,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已老得很了。” 她却不在意似的轻笑一声:“这么说来,不是贺媞妹妹了,我该唤你一声姐姐?” 眼泪挂在脸上,贺媞抬头看郑毓雪白的耳垂,姐姐妹妹的昵称颠倒,似乎没什么,又似乎有些难以言说的什么,不知怎地,她面颈俱都泛起了薄粉。 更难料,郑毓在这时倏然回过身来,贺媞先是愣愣看着,又很快捂住了自己风霜淡覆的面容,一面后退,一面嗔道:“说了别看……” 郑毓温润地笑,默不作声地挨过去,在贺媞快跌下台阶时揽住了腰身,将她拥入怀中,抬起另一只手,柔软的丝绢擦过她被眼泪洗过几道的眼。 贺媞眼周细细的纹路不问而入,在视线中狠狠一剜,郑毓唇边流出轻叹一声,叹惋的不是朱颜辞镜,人间留不住,而是对方为自己蹉跎了几多岁月。 “没有,你从未变过。”郑毓抚了抚她被泪沾湿的鬓发,笑意不减,“你我初见那年,赠我见风消时,你也同眼下一般,容易害羞。” 她的指腹滑下时,顺道在贺媞发烫的腮颊捏了捏,仍将见识过数十个春秋的妇人视作当年少女。 撩了又撩,心头怎能不起火? 贺媞攥住郑毓细白的腕子,扬起下巴去吻她,齿尖磨着唇肉,似幼犬初生的乳牙,心痒,牙也痒,困在名为情的笼中,只能咬人来磨牙,虽不知收力,却没有多痛。 郑毓由着贺媞吮咬,又以掌心扶住她后脑,将她留下的湿热痕迹一点点吻回去,渐渐使她骨酥腿软,贺媞微微仰起颈子,在她怀中发出了得偿所愿的呢喃:“终于……终于……” 曲江池边五月近夏,海棠花不眠。 春日未迟,相逢有时。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早起搬砖,写得有点短短 ----- 感谢在2023-03-22 21:08:05~2023-03-24 22:0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秃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辈子爱年上 3个;J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鲨鱼在看迦 115瓶;顽石 20瓶;22915139 10瓶;10086 8瓶;翊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因果 贺媞入梦不知要多久, 为防意外,几人还得在旁看护她深陷梦中无知无觉的魂体,如此待着也是无趣, 濯春尘想起乾坤袋里还装着可以用来歇息的东西,甩袖之间搭出了一座瓜藤缠绕的凉棚, 棚下设一竹榻,一副四人青竹座椅。 将最后一捆灵草塞给饱得走不动路了的纸马, 事了一身轻般拍拍手, 濯春尘眯眼望了望对岸, 道:“无尽墟有一款独有的美酒叫因果,我去买来给两位尝尝。” 她好酒但不嗜酒,也早早立下入了无尽墟便不饮酒的规矩,适才从袋子里摸出的是一饼蒙顶茶, 易泠一面兼着煮茶诸事, 一面笑着摆头:“只怕买来是我一人独饮。” 贺媞合衣躺在竹榻上, 梦尽魂散, 自是没算她,濯春尘本已步出凉棚, 又倏然停下,回头看向李怀疏,奇道:“你喝不得酒么?” 在她的印象中, 汲汲营营的官场怎少得了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李怀疏生前位极人臣,应是各种酒宴的常客才对。 “……可以喝, 适量些, 无碍。”李怀疏面上没什么表情, 也是平素那般轻言细语,却不知怎地叫人觉得她心虚得很,还若有似无地瞄了易泠一眼,有些怨怼似的。 濯春尘了然般笑了一声:“明白了,那因果酒花香甚浓,不容易醉,怀疏大可以放心饮。” 言罢,拂袖掠水而去,水面犹有河灯流过,她足尖轻踏莲心,河灯微倾,轻轻荡开涟漪,身形飘逸如风。 “易姑娘可是也使得这般好轻功?”一盏茶被推到眼前,李怀疏顺着那只白皙匀净的手,抬眸看向易泠。 繁复华美的狐狸面具将容貌半掩,易泠慢饮着茶,毫不留情地戳穿她道:“李三娘又想试探什么?” 李怀疏:“那你又是如何晓得我酒量不好?” “不晓得,猜的。”易泠的嗓音沙哑,似吞过砂砾一般,实说不上好听,她长睫垂下,盯着手里的茶水,“一来,你出身名门,民间都说你初入仕途那几年犹如白璧,想来很难沾染恶习;二来,你看着就不像酒量好的,这很难猜么?” 捏着茶盏,那股自厌的愁绪也好像热气似的熏了上来,李怀疏眉尖轻轻堆起,好笑道:“白璧……此等美誉与我何干。” 她喝了几口茶,仍不肯放过暗自作祟的直觉,忽而道:“你当真是来找妻子的?” 易泠坐她手边,另一侧无人落座的竹椅上搁着银白的剑,因是以凡人身躯入的无尽墟,不似李怀疏血色尽褪,整个人宛如无暇剔透的冰雕,但她的身上另覆了一场堪比九天摘月的霜雪,仿佛永远高高在上,难以攀附,人间的爱恨嗔痴无法弥填云泥之间裂隙。 “原本是,但如今已不太明白是否应当如此,我找到她似乎也不能怎么样。” 李怀疏听出她话里话外像是在说与妻子有些矛盾,因自己也深受感情困扰,沉默半晌,只是道:“你愿意为其折损阳寿入冥府,有这份心意在,你的妻子应该很开心。” “是么?”易泠为她斟茶,眉梢轻轻挑起,抬眼看向了她。 李怀疏被她这无甚情绪的一眼看得怔住了,竟一时无法言语,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就是易泠口中的妻子,稍定了定神,边饮茶边道:“易姑娘对妻子用情至深,但无论如何,这份情别挪错了地方才是。” 易泠眼帘轻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竹榻上,贺媞的魂体有了动静,两人绕开竹椅走了过去。 以指腹轻柔揩去贺媞眼角滚落的泪水,李怀疏看着她闭着眼又哭又笑的面庞,便知她应已在梦中见到想见的人,做了想做的事,圆梦了。 易泠未付诸任何行动,眼前却如走马观花般浮现了贺媞的一生,她从前以为贺媞在母妃生前死后浑似两幅面孔是利欲熏心所致,原来她的心早就停在了母妃去世那天,此后每日如生,也每日似死。 多年以后,她也死了,来到这无尽墟,易泠难得见到她露出少女般明媚的笑容,她恰是少女时候遇见的郑毓,原来老的死的仅仅是这副躯体,她的心一直为郑毓鲜活跳动着,除了郑毓,无人能唤醒她沉堕的灵魂。 再过一会儿,濯春尘提酒归来,见竹榻上空无一物,被自己喂得撑肠拄腹的纸马也散落了一地的黄纸竹篾,彻底成了死物,她看过这一切,迎着两人默契投来的目光,被痴念水沾湿的衣角拂过地面,步入凉棚,坐下道:“她去了孽海台,渡忘川投胎去了。” “投胎……”李怀疏抿一抿唇,“她们二人的缘分就这么断了?” 濯春尘抱着酒坛隔着封泥嗅了嗅,被香得揉了揉鼻子,付之一笑:“难知。” “有的姻缘是老天写就,跟着走便是,有的姻缘是双方拼尽几世努力求来,既然违抗了天命,结不了善果得不到善终,痛彻心扉也是自找的。”濯春尘仔细想了想,直言道,“不过郑毓先她一步入了轮回道,两人即便有缘再续,也得再受几番蹉跎。” 李怀疏道:“天命?” 她似想起什么,抬手抚了抚玄眼所在的眉心,不平道:“人之生老病死,婚姻嫁娶,兴荣衰败……凭什么要老天来决定呢?” 濯春尘警惕地望了望四下,又遥遥望一眼衡度司鹿车方向,低声道:“慎言。” 掀开封泥,隔袋摸出两个酒杯,将因果斟满,依次递给二人,尔后道:“鸿蒙初开,六界始有,天界的神仙抛尽杂念,不老不死,才能有余力掌管六界。” “冥界的修罗夜叉与阎罗冥君,不也是不老不死之身?”易泠接着问道。 濯春尘捏了张净衣符,将衣角水痕擦拭干净,慢声道:“冥界其实只有阎罗冥君可以不死,修罗夜叉大多有四五百年的生命,对至多活个六七十岁的咱们来说,确实也等同不老不死了。六界中唯独凡人类比蜉蝣,匆匆来人间一遭,从出生伊始便在不断地体味失去,活不够,且受尽了苦难,遂浮起诸多不舍贪欲。” “神仙没有欲念,又长生不老,便自然而然将自己视作万物灵长,将生命最短欲念最繁杂的凡人视如蝼蚁,更认为自己应当出手相助,使凡人历经磨难,一步步除尽身上杂念,得道升天?”李怀疏越说越觉得好笑,执起酒杯闷头饮尽,“既有六界之分,六界生灵也不尽相同,便应各行其是,神仙占尽了洪荒时候先辈的便宜,怎么好意思对凡人指手画脚。” 因果酒恰如濯春尘所说,花香馥郁,入喉也不觉辛辣,李怀疏本只想浅酌一杯,以免拂了濯春尘好意,但说到兴起,忍不住把酒临风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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