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媞魂不守舍地点头,易泠笑了一声:“没什么,共骑一鹤互相有个照应。” 说着,足尖挪一挪,不动声色地挨到了李怀疏身旁,这便开始“照应”上了。 李怀疏:“……” 她知自己再躲亦是无用,想起这人又是火灾毁容又是冥府寻妻,这一连串堪称可怜的遭遇,也不好再冷言冷语,便挎着那丑兮兮的元宝包袱,“铁骨铮铮”地杵在原地,被点穴似的,脖子都不敢扭一扭,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 濯春尘施法唤出纸鹤,眼前两道白影赫然展翅而出,鹤唳云霄,似涤荡了天地间浮尘秽土,两只纸鹤飞绕云端几个来回,撒了撒精力,乖顺地收翅落在几人足边。 这纸鹤背上用竹篾扎了两张座椅,灵力灌入后,纸鹤瞬间长成正常仙鹤模样,座椅也从巴掌大小撑开得恰好坐人。 就这样,濯春尘与贺媞共一鹤,李怀疏与易泠共一鹤,一行四人齐齐奔向痴念水。 骑鹤果然速度惊人,不一会儿便将阴冷的雪天抛掷在后,周围的天气似乎热了起来,好在濯春尘早有准备,出发前便叫几人将冬装脱了,塞进乾坤袋。 李怀疏抬了抬手,颇为稀奇地看着彩霞穿指而过。来这趟无尽墟,抛开或许会令她痛苦不堪的孽海台不谈,其余时候像是出门游山玩水,一切景象光怪陆离,叫人眼花缭乱不说,她还在贺媞身上看了一出爱恨嗔痴人生如戏,更机缘巧合得到了关于拢香的些微线索。 那老伯仔细听她声音,似乎觉得不像,从旁捞起一片圆形玻璃镜,罩在眼前将她端详,浓痰堆积的喉间奇怪地呼噜一声,要吐不吐的,咽下去后,道:“不对,不是你。” “但那姑娘着实与你肖似,约莫有个六七成,难怪老朽会认错。” 她想着事,不意身旁人一直盯着她放在膝上的包袱,易泠忽而道:“三娘的包袱里都装了什么?” 迎面穿过一团厚厚云雾,里头云气湿漉漉的,濡湿了睫毛,李怀疏眼睫慢慢一颤,才想起似的将元宝包袱拎起,直接递给易泠,抿唇捏指,低咳一声,道:“给你买的。” “给我买的?” 易泠有些意外,接过包袱后,指尖勾了勾活结,却听李怀疏制止道:“里面有许多符纸,这会儿风太大,落地再开来瞧罢。” “净衣符、洁身符、火符、水符……还有可以解闷的纸戏班,要是走投无路,听说纸猪吃下去也有饱腹感。唔,还有一些是店家硬塞的,我不会还价,也不懂推辞,一道买了下来,但究竟有什么已记不清了。你说你要寻妻,路途漫漫,说不定有用得着的时候。” 掌心覆在包袱上,里头的火符仿佛起效了似的,熨得心里暖融融的。 易泠想象她木愣愣立于摊前,本来只买一两样,却被店家塞得怀里满满当当,张了张嘴,又一个难听字眼也蹦不出的窘迫模样,实在忍不住笑,摸了摸鼻子,牙疼般以手支颐,遮住弯起的唇,忍着不要笑太大声,问道:“怎么想着给我买的?” “面具的事是我无礼,买来赔罪。”李怀疏在竹篾椅子上正襟危坐,眼神诚恳得使人无从指摘。 大风卷起云浪,海潮似的从纸鹤身后追扑过来,两人发丝在风中纠缠,又一同与云海相拥,风云自然,无意间促成她们几分亲密,这一刻的对视都莫名显得有些黏腻,竟无一人移开目光。 易泠伸手,在李怀疏注视下拂了拂她颊边乱糟糟的头发,手背擦过面颊,被她这具冰凉的魂魄激得心头空落落的,好像再不做些什么,便只能眼睁睁地看她魂归冥府了。 “那个也戴着面具,也骗了你的人,在你心中究竟有多重要呢?” 她手背上有几道擦痕,微微渗着血,不当回事似的还未处理,是在甬道中搀扶自己受的伤。 她撩过乱发,指腹在自己颊边留下了有些粗粝有些熟悉的感觉。 但她一路走来都握着剑,既是习武之人,手上生些薄茧不是也很正常? 李怀疏的心脏不可置信般怦怦直跳,又一点一滴将异想天开的答案给按了回去,忽上忽下的心间起了一道道褶皱,竟抹不平似的,细细密密地泛起了酸涩的泡泡。 她双手置于膝上,无意识地捏紧了衣料,风轻云淡般笑了一声:“她之于我,便如淑妃之于太后。” “那你之于她……” “我之于她,有杀母之仇,有篡改人生之恨,她恨我,叫我以皮肉偿债,她囚我,逼我拿自由赎身,又似乎有些舍不得我。” 区区三言两语便很劳神累骨,李怀疏懒怠了,踩着竹椅的横杆,双手曲抱膝盖,头也低下去,苦笑一声:“我不太懂,但后来也不需要我懂了。” 情亦不深,缘分也浅。 提起这个人,她心里是如何欢喜,如何难受,矛盾至极,都具象地体现在快被轻纱衣料淹没的身体弧线中。 不仅她吐露的真言像刺,将从未好透的陈年旧疮扎得脓血横流,就连这堆轻薄柔软的衣料也像刺,易泠眼神暗了暗,想抱她,却根本不知从何着手。 幸而这时前头的濯春尘嚷了句:“痴念水就在下面,扶好座椅,咱们准备落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1 18:16:51~2023-03-22 21:0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辈子爱年上、J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姬苏 11瓶;白昼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入梦 痴念水边生灵齐聚, 人满为患,濯春尘差点儿连停纸鹤的地方都找不到,沿河盘桓了许久, 才总算觅得一块还算平坦空旷的河滩,从云端俯瞰, 似乎只停着一辆马车,较之摩肩擦踵的旁处已称得上雅座。 待落下来, 收鹤站稳, 濯春尘看清那辆……鹿车, 脸色倏然一变,算是明白为何此处无人敢来了。 鹿车未停在河边,停在一块嶙峋青石后,只能遥遥望向水面, 但不掀车帘, 又望得见什么?既然不观河灯, 大半夜的又到痴念水作甚? “这不是衡度司的车么?” 李怀疏记得那两盏泛着幽蓝冷光的地狱莲灯笼, 不远处这辆以麋鹿牵引的两轮车顶盖奢华,车辕涂着繁复彩绘, 比起在闹市见到那辆马车显然要华贵许多。 几人拥着心急如焚的贺媞走近痴念水,濯春尘回头望一眼,那鹿车悄无声息得快没入黑暗中, 车身两侧四名衡度司着装的男子亦目不斜视, 似没看见她们,若是女子卧榻的身影没透过门帘映出来,都要疑心车厢内究竟是否有人。 “是有些奇怪, 但人家也未驱赶咱们, 兴许贵人出门办些要务。” 濯春尘左右看看, 又极目望向对岸,从乾坤袋里摸出纸马与灵草,喂着尾巴乱摆的小马驹,道:“来得晚,位置都快没了,衡度司的车在旁,正好无人搅扰,咱们便在这儿等候罢。” 没人比她更清楚无尽墟诸事,且说得也很有道理,自然听她意见。 蓍草汁装在竹筒中,配了一根方便饮用的空心竹管,贺媞提了一路也不觉得累。 她挨着河边,几乎涉水,年岁古老的痴念水漫退往复,河水冰凉,一点点湿了裙角与鞋边,一颗难得活过来的心却烫得厉害,使她眼眶越来越热。 子夜将近。 没一会儿,两岸生灵纷纷骚动,齐刷刷望着上游方向,贺媞也跟着望,眼前明明水波千倾,没有什么遮挡物,她却绷紧了腿肚,踮着足尖,焦急远眺。 几人感同身受,也紧张起来,禁不住搓着掌心,喉咙等得发干。 终于——当第一只河灯从水面高处冒出时,惊呼声四起! 贺媞张了张唇,生前贵为太后的倨傲使她叫不出这么难听的声来,且这河灯渐近,想到自己快要在梦中与郑毓重逢,竟有些“近乡情怯”,她不自知地向后退了半步,眼中慢慢有了湿意。 飘来的河灯成群,顺水流而下,因数量太多,捱得太密,远远望去,仿佛一艘巨大的灯船划浪而行。 烛光聚拢,似长安宵禁解除的元夕佳节,灯轮几十丈,悬花灯上万,辉煌如昼,河灯冲下来后又分散开,似星子纷纷洒落,被岸边苦等的生灵挨个拾去。 痴念水畔,犹如不夜天。 估摸着最近的河灯流到此处的距离,濯春尘按住贺媞肩膀,提醒道:“可以饮下蓍草汁了。” 贺媞怔怔地点头,她弃用了那根竹管,掀开竹筒的盖子,扬起鹅白颈项,咕咚,咕咚,饮尽蓍草汁。眼眶又湿又热,无尽墟绚丽的夜空见证了她强忍不住的第一滴泪——在莲花河灯靠岸时,在她拾起属于自己的一盏灯时,橘黄的烛光奇异地冲进了视线。 痴念水边的吵嚷再听不见,贺媞想起了自己与濯春尘的对话。 “魇灵是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一缕神识幻化而成,常出没于梦境中,汲取梦主人的七情六欲作为养分,可以往来六界。” “那这魇灵值多少骨魂?”贺媞晓得情意不应用价钱衡量,但还是想问。 一幅郑毓赠以红豆的画卷,一只助人入梦的魇灵,将她惶惶然以为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只脚按在了地上,可另一只脚仍迟迟不敢落地,因最能给予她踏实感的那个人已死无对证。 “魇灵品阶不同,价值不等,但再便宜也得一二百骨魂,更别说一次性收取的寄存费了,这个市价普遍五十,想来,郑毓应是将自己在无尽墟的全部身家都败在这只魇灵上了。” 烛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雾,依稀传来人声。 贺媞一面拨雾向前,一面又想起店里那年轻女子支臂在柜台上,向她解释魇灵的用途:“魇灵窃梦,窃得多了自然也能造梦。兜售魇灵的第一步是驯化魇灵,驯化魇灵后便可塑造梦境,你那旧友既买下了这只魇灵,店家肯定也照她要求造梦储存在其中。” 郑毓,究竟为她留存了怎样一个梦呢? 浓雾遽然散尽,接踵而至的不知是什么,贺媞心慌,扶住了身旁的东西,掌心触及似乎是略显粗糙的树皮,她抬头,垂丝海棠盛放,枝叶扶疏,娇花嫩蕊,将她带回了某一年的曲江池诗会。 曲水流觞,诗酒风流,文人墨客高谈阔论,仕宦名流帘后听赏。 这些人似乎见不到贺媞,一路上的仆从婢子亦无人阻她,她提着裙角在曲廊上飞奔,湖中有一四角檐亭,郑毓立在其中,统筹着诗会各项事务,她微低着头,扼袖提笔,在食单上勾勾画画,轻声细语地向家令嘱咐些什么。 她生着一双柳眉薄唇,鼻线挺拔,沉思时喜欢将唇轻轻抿起,生人勿近得很,乍一眼不太好相与,但她提笔蘸墨,写字落笔,样样动作都放得轻柔,与她谈天都不禁也将声音落得低低的。 她这般的人,似乎永远也不会有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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