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衡度’二字取的是平衡市价,度量全城之意?”李怀疏淡淡一笑,“那的确是很嚣张。” 濯春尘道:“我们此行接触不了衡度司的大人物,倒是不必太在意。” 往右面一指,几家成衣店并排而立,她走在前,口中道:“走罢,这便去购置冬装。” 贺媞拾阶而上,又踮了踮脚,伸颈眺望,几十米之外就没有这么多店铺了,连走在路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因为下着大雪,举步维艰,满目皆是阴晦的景象。 她道一声“真是稀奇”,却未因这一路所见的种种稀奇而变得对此地产生留念,甚至这些在她眼中还不如能使她望见郑毓的一口井。 几人分别购置了狐裘大氅,披在衣服外面,又换上毛绒长靴,濯春尘领着她们冒雪前行,因穿得厚便不觉得有多冷,只是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中,每一步都犹如跋涉。 走了不知多久,一座造型奇异像鼻烟壶的建筑悬空出现在眼前,濯春尘以外的几人仰头看着第一层,脖子都望酸了,啧啧称奇之余也很奇怪,连云梯都没有,怎么上去? 濯春尘数了数地砖,然后走到其中一处,解下腕上如意钮,就这么普普通通地放在地砖中间。 众人围拢过来,同时也察觉出脚底下轰隆隆的震动,濯春尘展臂带她们后退,只听一阵阵好似天塌地陷的巨响传来,地面像是被外力劈开似的,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缝,那裂缝越变越大,大得恰如一块地砖那般大小,石梯通道就这么被递到了众人眼前。 “漂浮在云上的建筑,路却在脚下,有趣。”易泠抱剑望了望里面,只见灯火通明,隐隐有喧闹的人声传来。 濯春尘收了如意钮,走在队伍前头,易泠自觉押后,将贺媞与李怀疏护在中间。 随着她们一路走向下,那云上的鼻烟壶高楼仿佛水墨画一般多出了四道正在爬梯而上的剪影,黑乎乎几团,游蛇一般在画上滑动着,只依稀瞧得清都是女子。 “这地下是衡度司最隐秘的鬼市,没有熟客是领不进来的。” 李怀疏问道:“里面都会卖什么?” “卖的东西多了去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鬼市买不到的。”濯春尘道,“我们要买的是蓍草汁。” 她说这话时看着贺媞,贺媞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不搭腔,她便笑了一声替自己解围,看着路,道:“子夜时分会自人间漂来河灯,将河灯拾起,并在鬼市购买蓍草汁饮下,便可自河灯烛火中见到想见之人的景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9 02:11:12~2023-03-19 23:3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昂、Jc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魇灵 石壁烛照, 灯火通明。 一行人在地底下走,这条散发着淡淡异香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走过百来级石阶, 足尖落在宽阔的平台上,才初初有踏实的感觉, 却见濯春尘一个转身,又领着几人继续向下, 又是百来级石阶。 不说这周遭景致单调乏味, 抬脚, 落地,再抬脚,再落地……重复不断地下楼,就像盯一个字盯久了会不认识一般, 她们的腿脚渐渐变得不听使唤, 脑子也陷入一种时间仿佛停顿了的混沌中。 贺媞心心念念地想着蓍草汁, 反倒不受影响。 看着前方贺媞的身影, 余光却涌入一级接一级的石阶,眼前不由有些发晕, 李怀疏又一次沿阶而下时左右脚互绊了一记,眼见要结结实实地跌倒,红色发带飘过眼前, 易泠及时将她扶住。 但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身子歪歪晃晃,但反应很快地撑住了身旁石壁,于是只能顺着这股力道将李怀疏也带了过去。 濯春尘听见动静, 在近前停下, 举着雕刻了地狱莲纹样的灯盏朝她们一望, 淡蓝色幽光中却是先出现了贺媞,她披一件厚实的淡黄狐裘,一颗插满珠钗篦子的脑袋稍稍歪向右,人又闲适地抱着双臂,显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蓍草汁的消息似乎使她振奋了不少。 银白剑鞘直直磕过壁间,握剑的手背随之一阵锐痛,易泠微一抿唇,抬眸时望进了一双瞳色稍浅的眼中。她的另一只手揽在对方腰际,指尖下意识向内蜷了蜷,像是想要更紧地拥住这个人,却止于半途,不痛不痒地将衣料轻轻拢进掌心。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始料未及,易泠不遮不掩的眼神被递到眼前。 面具之下一双长睫细密的眼,旁的什么也瞧不见,脑海中却立时描摹出了另一副面容,李怀疏忽地有了一股将她面具掀起的冲动,但手一挨着便被握住了。 “李三娘这般举止,便不失礼了?”易泠一抹讥诮的笑意浮在沙哑的声线中,叫人听了自觉羞惭。 李怀疏一时忘了挣脱,怔怔看着她,又觉得她不是那个人了。 也对,怎么可能。 易泠松开她的手腕,低声道:“我幼时相貌尚可,但不幸遭了一场火灾,面容尽毁,声音也哑了。拥有过再失去,还不如呱呱坠地时便长得丑,旁人怜悯我的遭遇,却叫我自卑得很,后来戴上这面具才觉得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既是点头之交,又何必刨根究底?还是说……”易泠顿一顿,轻轻瞄她一眼,“你也有个妻子,也与我相似,也来到了这无尽墟?” 濯春尘掩唇笑出声,听她二人妻子来妻子去的,贺媞却似若有所思般背过了身。 发觉被人围观,李怀疏身上着火般从易泠怀中跳开,理了理衣服,又看了看她,多谢先碾过舌尖,但半日不到已说了太多次,略一顿,正正经经地道歉:“对不住,我并不知情,适才那样的举动不会再有。” “无妨。”易泠貌似宽和。 李怀疏点一下头,犹有疑虑地深深看一眼她的狐狸面具,这才回过身。 接着前行,易泠走在李怀疏身后,目光点过她在灯下泛红的耳朵,面具遮住的一双薄唇弯了弯,又上下碰了碰,依稀是“好骗”二字。 “这鬼市竟没有其他来客么?” 李怀疏抬手摸了摸石壁,照常理来说,越到地下越潮,但她掌心触及之处却很干燥。 甬道乍现,自己也确实听见了人声熙攘,易泠心中怀揣着同样疑问。 濯春尘道:“以幻术置景并非难事,但就好比造茅草屋与平地起高楼,这其中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能在能人异士齐聚的无尽墟中独占鳌头,这衡度司诸人岂是等闲之辈?在咱们走到地下,裂缝合上的刹那间,压阵的阵眼已完成了移位,是以客人走的通道各不相同,又怎会见到旁的来客呢?”濯春尘替易泠解惑道,“至于你说的吵嚷声,约莫是前一批客人刚好进了鬼市。” 她步下石阶,衣角拂过地面。 甬道中无风,一切灯烛却在同一时间无故熄灭,黑暗未按预想中到来,硕大的地狱莲在几人足下一朵接一朵盛放,真真是步步生莲,幽蓝色淡光如浪汹涌,将濯春尘两鬓间的白发映照得熠熠生辉。 她在那刺目的光中抬指向前:“到了——” 水墨画中,四道剪影已攀至俯瞰众生小的云霄处,来客的消息也由手下交到了衡度司副司长的手里。 同样的鼻烟壶云楼绘在水墨盘的绢面上,随着最后一点墨渍消失,客人的来历立时吞吐于薄薄玉片。 “左等右等,青鸾等的那只眼总算出现了。”副司长玄镜阅过玉片后,问那手下道,“司长大人呢?” 手下道:“昨日便只身去了孽海台。” 玄镜懒洋洋躺在榻上,眉心红钿画得似另一只眼,颇具神性,她敛眸道:“那青鸾必是晓得的,如此,不必管了,任那几人来去罢。” “青鸾年幼时为人所救,以身上一片眼翎聊以馈赠,虽设了诸多咒禁加以限制,但这等神力凡人岂可消受,日子久了便飘飘然忘了规矩。” 手下迟疑道:“可人间太平似乎不是件坏事。” 玄镜遽然睁眼,那红钿瞬时杀气腾腾,悲悯众生的神性反过来亦是睥睨众生的倨傲,她抬腕一甩,从袖中卷出一道气劲,将手下狠狠掼在地上,使他吐血不止。 她冷声道:“天界凌驾六界之上,人间是兵连祸结,或是太平久安,即便最后殊途同归,天命仍归于同一人,但天道伦常,其中过程轮得到她一介凡人开天眼来干预么?” 手下捂胸跪地,胸前俱是血迹,咳着嗽,将头垂得低低的,再不敢言。 青鸾与玄镜俱是天界上仙,凡间诸事皆有籍在册,中原皇权更迭时却乱了套,五年兵祸没了,新登基的女帝也并未在阶前斩下侄儿首级。 这事查下来与青鸾有关,她被贬到无尽墟伴着冥气苦修,玄镜怜其寂寞无依,也跟着来。 因与冥君颇有些交情,两位上仙假以衡度司名义开市做生意,其实是在为冥府源源不断地输送银钱,顺便替那贪财的冥君揽一身骂名。 神仙不沾铜臭,她二仙不过偶尔出出力,譬如轻轻松松造了鬼斧神工的鬼市,多数时候是冥君派遣的亲信在管理事务。 “天眼在人间传承了这么多年,唯独传到她出了差错,我不信她未听祖训不知后果,明知却仍要以凡人之躯妄为,简直是蔑视天界!” 玄镜想到自己与青鸾被牵累得无法回到天界,气得胸脯频颤,全然失了神仙气度。 一入鬼市,濯春尘便说自己要先去登记,给了可以传音的符咒,叫三人四处逛逛,待会儿再汇合。 符咒入怀放好,易泠望一眼李怀疏离去方向——说来奇怪,她既决意去孽海台领受天罚,也晓得自己恐怕连一缕游魂都无法苟存,应是了无生意,对鬼市也无甚兴趣才对,但她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在摊前驻留的时间亦不算短,还与那店家慢慢攀谈起来。 像是在精挑细选。 猜想她不会走远,想来也遇不到什么危险,易泠扶了扶面具,握剑西行。 即便没有濯春尘带路,这鬼市她也是要来的,无尽墟之行不全是为了李怀疏。 就像她初入城时照井所见。 水面微兴,杏花漫天,身着粉白衣裙的女子立于树下,背对着她,发髻高挽,露出一双雪白耳垂,易泠被黄泉水中幻象迷惑,张口唤这女子,再是高声也唤不得她回头,伸手去碰,那女子随即便被巍峨宫阙取代。 足以照心的黄泉井仿佛在告诉她,登临九重天,坐拥山川月,才是她真正执念所在。 “贵客?”店家的呼唤使易泠回了神。 她倏然将剑握紧,另一只手转了转玻璃瓶身,那里头盛放的墨绿液体在鬼市特有的鬼火灯笼中呈现出奇异的颜色,抬眸问道:“你方才说这洗髓液有何用处?” 这半爿铺面开在极偏僻处,外面以一家平平无奇的法器店加以掩饰,向杂役报了暗号之后才被悄然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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