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 人鬼两界之间的一道裂隙好似竖起来的一只眼, 没有瞳仁,俱是眼白,裂隙中涌动的能量暂未平息,眼周肌肤剧烈地撕扯, 整只眼似在快速张合, 像是要吞了什么, 也像是要吐出来什么。 阴阳使惯常将这些裂隙称为虫隙, 既是形似,也取渺小之意。 渡二人而来的虫隙未合, 身后风声如啸,灌得女人两袖烈烈鼓动,濯春尘抬指以咒术缝合了虫隙, 她以一双通灵眼才能见到虫隙的微妙变化,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只虫子蛰伏于内,蠕动着, 啃噬着, 被她缝合过的虫隙依旧蠢蠢欲动。 约莫半盏茶功夫, 这道虫隙便会再次裂开,濯春尘不过一个微末凡人罢了,机缘巧合修得的灵力如何能与女娲上神相提并论?上神缺了一块定山石也无法弥合的裂隙她自然也封不住,此举不过是防止有人在她们之后误入无尽墟。 “不错,这便是无尽墟。”濯春尘两鬓皆白,其余长发黑如鸦羽,以一根蓝色缎带松松捆成一束,垂在脑后,她着一身灰色长袍,腰间扎了只画有太极纹样的布袋。 她走上前,又在布袋外轻轻抚过,两枚拇指般大小的碧色如意钮赫然被握于掌心,头一次见人隔空取物,李怀疏眼中难掩惊奇。 濯春尘依次将如意钮系在了李怀疏与自己手腕上,笑望前方,负手道:“这会儿再看看呢?” 李怀疏依言而望,适才团团迷雾不知几时散了去,无尽墟终于慢慢露出了端倪。 此处名为废墟,从城门外放眼望去却如第二个人间,灯火如昼,大道通衢,一条主道长得难以望见尽头,道路两旁是茶楼酒肆,歌楼舞馆,张着各色小伞的地摊挤挤挨挨地点缀在里头,愈衬出市井那份独具烟火气的热闹。 绵延成片的城墙高耸入云,没有烽火楼,没有瞭望塔,只在南面的入口处设置了光秃秃的五洞三门,正中央书着三个金光大字——无尽墟。 李怀疏明白了,如意钮原来是进入无尽墟的凭证。 “最早是谁设下这道迷障已未可知,但如此一来可大大避免不知情之人闯入,坏了这里的规矩。无尽墟的墟既是废墟之墟,也是虚实之虚,传闻最早在此处做生意的阴阳使与修士觉得废墟中尽是断壁残垣,十分单调,难以度日,便以幻术置景,凭空造出了这堪比人间的繁华。” 濯春尘又从袋子里取出半张银丝嵌花面具,边走边遮了面容,她看起来很年轻,鬓边两缕银白碎发垂落面具两侧,苍老流露在了这霜色之间,不知是否与谢浮名口中她苦寻的那位亲人有关。 李怀疏随她挪步,看着那左不过拳头般大的布袋,疑道:“这是乾坤袋么?” “果然如大人所说,你知之甚广。”濯春尘唇边浮起一丝赞许的笑意。 她口中的大人不作他想,定是谢浮名,李怀疏倒不意外,只是好奇这职衔是人间的还是冥府的,也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不然如何能使唤得了阴阳使,又可面见冥君? 李怀疏不好意思地低咳一声:“是近来看这类的书比较多。” 这声线如冰雪涣然,听来令人神清魂激,濯春尘并不知她此前是披着妹妹的皮囊,看她面容清丽,长睫之下一双桃花眼瞳仁稍浅,剔透地映着自己的倒影,却仍有云遮雾罩的距离感,着实想不到这便是大人之前所说有些聒噪的人。 主城门左右两侧另有两道辅门,鬼差在这三道城门处摆了桌椅,要入城的队伍长如游龙,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生命挨个儿走到鬼差面前,勘验身份的方式却与人间大为不同。 濯春尘却带着李怀疏走了辅门之外连门板也没有的两道门洞,见她脚步稍缓,便解释道:“那是在发放骨券。” “骨券?”李怀疏确实见到他们从鬼差手中接过了一件什么东西。 濯春尘道:“无尽墟不只是市集,也是渡魂之处,那三条道便是渡魂道。余下的两条路是开给阴阳使与修士的,自然,像你这般非人非鬼,系了如意钮,由我带着也可以走这条路。” “人在人间有寿命,骨魂视鬼在人间的阳寿而定,一年等同于十骨魂。进入无尽墟时冥府的官差会给这些魂灵分发骨券,骨券巴掌大小,或圆或方,通体玉色,滴上一滴鬼在人间的心头血方可使用,顺便也将鬼籍登记在册。” 有十数名修士御剑飞来,两人察觉头顶疾风掠过,抬头望,却见那些修士到无尽墟城下便使不出法术了,剑低而落,拂一拂衣袖,五颜六色的光剑须臾间消失,虽然飞不了只能走着,倒也仙风道骨,不失气度。 李怀疏目光淡然,回眸后问道:“骨魂有何用处?好比人间的银钱么?” “是,也不是。” 说话之间已步入城内,濯春尘止步望了望四下,忽而抬手一指:“你看那边。” 几步之外是路边支的一个小摊,那摊主也似濯春尘般遮掩了面貌,却不像她面具也要挑个精致漂亮的,栩栩如生的虎头整个罩在了脑袋上,连半只眼都不肯露在外头。 白布幌子上狗爬似的“见风消”仨字,应是这阴阳使在赵家娘子的店铺里进了货到无尽墟倒卖,竟抢手得很,这一会儿功夫便来了四五个魂灵光顾。 虎头摊主的面前摆着一块貔貅石,他将见风消用油纸包了递过去,衣衫褴褛的年幼魂灵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骨券置于貔貅石上,银货两讫,他顾不得骨券眨眼间碎成齑粉,也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捧着生前从未尝过的美味大吃大嚼。 不多时,他便将见风消都塞进了肚子里,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便像一副颜色正在消褪的画卷般,从躯干到头颅,渐渐变淡…… 见风消唯独长安有,虽畅销,但也不是富人专属,便是长安治下也会有一辈子都没吃过见风消的孩子么?李怀疏心中微震,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轻轻握拳,难受道:“这是……” 濯春尘并未制止她,因为制止也无用,那孩子已彻底消失了。 “骨魂如果用尽,魂魄中最后一缕生气也会随之消散,他此刻应是到了孽海台,要渡忘川才能转世轮回。” 这孩子约莫十岁的模样,骨券里应存着一百左右的骨魂,两个见风消便能用尽积蓄,那虎头摊主可谓一本万利,稳赚不赔,难怪遮着面目不愿见人。 李怀疏眼神倏然冰冷,濯春尘却笑一笑:“你适才问我,骨魂好比人间的银钱么?答案已呼之欲出。” “我在无尽墟里见过太多类似的事,生前没吃过见风消的孩子吃到了见风消,所嫁非人的怨妇透过沧浪镜见到过着另一种人生的自己,渴盼已久的人终于入梦……人间的铜臭可换不了这些。” 濯春尘看着李怀疏,意有所指地问道:“李大人有没有未尽的心愿呢?” “叫我三娘或是怀疏便好。”李怀疏眸光一敛,笑看自己身躯,“我有些特殊,似乎兑不了骨券。” 濯春尘又是一笑:“那便是有了。” 李怀疏缄默,濯春尘扼袖轻轻握起她的手腕,带她穿行于拥挤的人潮:“失礼了,大人于我有恩,我不得失言于她,无尽墟到底不是人间,走丢了可不好找。尤其是你这般相貌的女子,着实惹眼,容易招人惦记。” 被她握住的女子道一声无碍,却蓦地觉得后颈有些发凉,似乎有人正冷冷盯着自己,李怀疏一面紧随濯春尘步伐,一面回头看了看,魂灵面色各异,四处闲逛,修士大多聚集在一处,走路器宇轩昂,戴着面具的阴阳使尽情招揽着生意,无甚特别的。 李怀疏又一定睛,被人群中一张精美的狐狸面具吸引住目光,面具后的人也朝她望过来,两人素不相识,点了点头便别开脸去。 那道目光莫非是她臆想的么?李怀疏觉得奇怪。 阴阳使要骨魂无用,卖完了东西便抱着貔貅石到佐店兑换金银,濯春尘带着李怀疏来到一处佐店,叫她在门外稍候。 李怀疏站定后撩了撩衣袍,衣服真正穿在自己身上的感觉着实有些新鲜,她已有百来日未以真面目示人,暂脱离了妹妹病恹恹的躯体,走路的步伐都轻盈许多。 左等右等也不见濯春尘出来,佐店门前地上用矮砖砌了一个圆,里面是咕嘟冒泡的一汪水,有些像一口井,但要比井矮上许多。 李怀疏走过去,那汪黄澄澄的水有什么魔力一般引诱着她,越来越近,身旁人却突然按住她肩膀,从佐店走出来的濯春尘以警醒的口吻道:“别看,是黄泉水。”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诗句浮现在脑海的一瞬,她与濯春尘之间冷不丁挤进来一人,正是那戴着狐狸面具的陌生女子。 那女子握着一柄长剑,先是看了看濯春尘,再是看着李怀疏,目光再未移动。 她这眼神奇怪得很,像是李怀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李怀疏偏了偏头,想从面具底下望出个什么来,她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这位娘子,我们认识么?”李怀疏迟疑着问道。 女子冷淡道:“不认识。” “那……” 李怀疏不习惯她的碰触,往无人的右侧挪了挪,她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仍旧肩碰肩,说不出的亲昵。 濯春尘握着新兑的骨券在一旁看戏,却也不知这女子究竟是谁。 女子较之李怀疏稍高,垂眸道:“我妻子死了,我到冥府来找她。” 李怀疏心说原来是寡妇,同濯春尘一般苦寻亲人的苦命人,相逢即是有缘,她正要略为宽慰,女子却幽幽地说了句:“遍寻不得,你倒是与她有些相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2 23:42:47~2023-03-16 23:5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c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爱重伤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公案 “冥府之黄泉与人间之黄河同气连枝, 都是远古上神四肢躯干所化。这本是泽被苍生的举措,但日月轮转,沧海桑田, 无论黄泉或是黄河,在外力影响下都慢慢变得福厄同源, 是以冥府虽然汲取黄泉水度日,但也时常受黄泉水泛滥的困扰, 严重时忘川水位高涨, 舸舟难渡, 后来冥君差人凿了这许多黄泉井,这才缓解了雨季泄洪的压力。” 骨券一兑,濯春尘俨然将常驻无尽墟的自己视作了腰缠万贯的东道主,自顾自将身后二人领至一处食肆, 点了吃食饮品, 在等待的间隙中将黄泉井的来历细细道来。 她似乎是这家食肆的熟客, 坐下后店家的小女儿便含着指头咧着笑朝她扑了过来, 濯春尘摸她脑袋,抱她到膝上, 从乾坤袋里取了一串油纸包好的糖葫芦,摊在桌面,任她自己歪歪斜斜握在手中甜滋滋地啃, 又看向李怀疏, 道:“黄泉井看着矮小,其实蓄水丰富,才会不停冒泡, 随时都要涌出来似的, 要是再路过便当没见到, 绕行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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