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身体也不好么?”李妍看着她,忍不住问。 李怀疏道:“嗯,你为什么说也?” 方才活泼灵动的女孩脸上霎时没了笑容,李妍垂头道:“我阿爹原本身体很健朗,但近半年来一日日瘦了下去,吃再多补药也不见好,这几日还时常咳血,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应该是血咒要在我阿爹身上应验了,没人救得了他,只能等死。” 李怀疏将手覆于李妍后颈,轻轻抚了抚,良久无言。 前世她死时,李砚的身体状况的确与常人无二,人生二十几载,她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她做不到兼顾家国,未能查清血咒真相,进而解除这个困扰阖族以致李氏日渐萧条的诅咒,心中有愧,时至如今却实在无计可施。 “算了,实话跟你说罢,我扮作男装其实是想着能不能替阿爹挡了这一劫。” 吃惊之余,李怀疏看着她的眼神愈多了几分疼爱,摇头道:“你挡了这一劫,你便会死,也是一条人命,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李妍执着道,“阿爹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跟阿兄却只有阿爹这么一个父亲,相较之下,我死了大家会没那么伤心。” 李怀疏张了张嘴,纵然诗书满腹,却什么劝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日,她与孔曼云论辨之言不是恰与李妍的想法不谋而合么?李妍认为自己在家人眼中没那么重要,她也认为自己亲缘淡薄,身死如扬灰,毫不起眼。 但眼下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李妍甘愿替父受灾的行为竟然不敢苟同。 她想对李妍说,你舍不得父母,父母莫非就能舍得下你?虽是一儿一女,但你与兄长谁也不能替代谁,你们在父母心中都是独一无二的。那换作她跟七娘,这事又该如何细说? 雷声响了一阵便落下雨来,李怀疏一手执伞,一手牵着李妍,将她送到垂拱门边,正要交代骆方,却见李妍从她手中挣脱,一头扎进了另一人怀里。 李怀疏抬眼看去,那人着一身碧蓝长裙,也擎着一把烟灰色的伞,伞骨下是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将普通油纸伞握出了矜贵的感觉,她静静站在青石板上,另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顺势抱住了李妍,稍稍将伞檐一抬,从伞下露出长睫细密的眼睛,五官无一处不出挑,这张脸当真生得漂亮极了。 雨线下,二人无声地对视了半晌,李怀疏先反应过来,她是李识意,只能装作不认识,与李妍道了别,再与沈知蕴轻轻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骆方边走边道:“适才那位似乎是二殿下……” 心中并无波动,只当是临死前又见了一位故人,李怀疏平静道:“是么?” 沈知蕴望着她雨中的背影,明明长得不像,眼前却无端浮现出李怀疏模样,李妍抓着她的手晃了晃:“我带着她来见你了,糖呢?” 将油纸包的糖块递给她,沈知蕴迟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决意好好查查这个李识意。 在各宫当差的奴仆婢子跪倒一片,直至丧钟敲完才木然起身,也不敢妄议什么,继续埋头做事去了。 从地上捧起要送去少府监的夏日衣料,魏游慢慢站直了身,两只修长白净的手扣紧了木盘,抬头望着西坤宫方向发怔,儿时总有人夸他生了双握笔杆子的手,将来定是读书的料子,夸得多了,他即便懵懂无知也发了儒生的愿。 岂料那年母亲牵涉进了惠妃毒害皇子皇妃案,更一人揽下罪责,以致全家遭受株连,他被充没为阉奴,净身为宦,未长成的躯体与尚茫然的宏愿皆随着身下那一刀被斩为残缺,心中纵有沟壑也扎不了根。 恨过,也怨过,但在九重宫阙中自己身如浮萍蝼蚁,连贺媞的一根汗毛都动不了,崔放的招揽利用使这些恨与怨都不再是痴人说梦,他为了这一天忍耐已久,也等了太久。 丧钟回荡在耳畔的这一刻,魏游绷紧的双肩如释重负般松懈下去,却同时又有一块沉重的巨石猝然压在心头,他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欣喜,在贺媞死因水落石出之前,他将永远背负着杀人的秘密艰难前行。 魏游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貌似干净的手,他的确做不了儒生了。 少府监坐落皇城东,一路走来都有小黄门止步向魏游问安,因与魏郊有一层养父子关系,他在内侍监混得十分体面,但如若东窗事发,魏郊又会否受他牵连呢? 魏游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这件事不日必将查到自己,在义父口中,陛下是他三朝以来侍奉过最聪敏果决的皇帝,太后毒发身亡,这意味着内廷有鬼,陛下纵然与太后感情不和,又怎会容忍自己头上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刀? 以陛下的手腕,揪出他这只鬼来又有何难。 待那日到来,鸟尽弓藏,他于崔放而言已然无用,不会为其所救,但他一定会将义父撇清在外,不辜负多年恩情。 不久后,魏游果然遂愿,被判处凌迟。 重铐加身时,行事素来滴水不漏的魏郊几经挣扎,咚的一声跪到地砖上,魏游见到义父为自己求情,磕头磕得额角渗血,哪还像执掌内廷的大珰?眼泪忽地不受控地涌了出来,悔意也在心间滋生,他有些不明白报仇的意义了。 一个内宦,死便死了,千刀万剐虽酷烈,却不会有人为他谏言说甚有违圣德,沈令仪对于魏郊堪称失态的行为不为所动,神色冷淡地抬了抬腕,立时便有人将魏游堵嘴拖了下去。 再入得殿时,负责行刑的刑官带来了一箱尸块,那箱子紧紧闭合着,血腥气却溢了出来,无孔不入地弥漫在殿室四处,几名宫女霎时一副恶心得要呕出来的模样。 魏郊束手站在一侧,眼红发乱,还未自魏游惨遭剐刑的事实中回过神,这时却觉得不大对劲了,又不是什么陛下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既未吩咐,刑官怎么敢带尸块入殿玷污皇帝的眼? 他颇为纳闷地看向那箱所谓的尸块,这时,沈令仪倏然从眼前走过,因正为太后服孝,她腰间系着一条素白孝带,帝服却是刺目的鲜红色,金龙在玉阶上浮光掠影般游过,长袖随着她抬臂的动作在空中划过半个圆—— 驰骋过沙场的掌心仿佛被利刃唤醒,执勤兵士普通的佩刀在她手中恍若神剑,几乎是眨眼之间,刀影一闪而过,灯架旁面色有异的内侍遽然倒地,一剑毙命。 “拖下去。”收刀回鞘,沈令仪轻描淡写地环视周遭,接过沉璧递来的丝绢,修长白皙的颈项稍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缝。 满室的宫人俱都被这一幕震慑住了,再蠢笨的人也终于明白过来,凌迟未必是真,尸块也未必是真,处理了一个魏游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为除后患,不如杀鸡儆猴,心虚之人自会露出马脚,陛下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受一时利益蒙蔽究竟会有怎样惨烈的下场。 那名新被安插进来的内侍已无生息,尸首拖行在地板上流下了触目惊心的血痕,又有宫婢端水入内清理。 “陛下……”魏郊擦了擦头上虚汗,迎上前来,支吾道。 沈令仪道:“赐了毒酒,你稍后便去替他收殓罢。” 鬓发霜白的老内侍叩头谢恩,热泪顺着眼角深深浅浅的皱纹淌了满脸。 对侍候在自己身边年迈的老人以示宽宥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贺媞临终的一番话。 “我在后宫搅弄风云的时候,你还在碎叶城吃沙子呢,中了毒我会不知么?你母妃生前惯用迦南香,我早离不得这气味了,那人想害我必先考虑从这入手。” “崔嫋杀了郑毓,我杀了她,若有旁人因为这个来杀我,那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应得的罢了。三娘,你母妃泉下有知定要骂我糊涂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未尝不可,只是我到底意难平,这世道本就欠我与她太多。” 冤冤相报何时了。 沈令仪才将这句又在心中咂摸,忽而有一内侍跌进殿来,跪倒后慌慌张张地禀道:“陛下,李侍君不知怎地气息微弱,似乎……” 魏郊与沉璧俱是骇然,底下宫人也暗自嘀咕近来宫里风水是否出了什么问题,接二连三有人性命堪忧。 “知道了,退下罢。” 出乎意料,沈令仪平淡的情绪仍未有太多漏隙,她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只是声音略有些发颤,或多或少揭露了她的平静是竭力掩饰的结果,在奏疏上勾下最后一笔,这才起身道:“去清凉殿。” 她的手在衣袖中轻轻捏握作拳,心中道:李怀疏,你又要离我而去了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1 00:38:21~2023-03-12 15:3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睡不到懒觉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上善若水、Jc、可口可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熬夜oO 11瓶;八杯水、Oren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花俟 前一次是真的死了, 这一次却不同。 李怀疏以为会有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来将她索魂归案,谢浮名没揶揄她是否话本看多了,口吻一如既往的平淡:“到人间拘役魂魄的低等鬼差其实是鬼傀儡, 他们既没有自己的想法,也听不懂指令, 派遣皆凭一道束魂符,但冥府玉籍上你的名字颜色未变黯淡, 又哪来的束魂符?” 她所指乃李识意名字, 其阳寿未尽。 “那我要如何去往冥府?” “临走前我给了你一枚药丸, 服下后魂魄可以暂时离体。你约莫要说你并不识得去往冥府的路,远古时期共工怒触不周山,致使多根天柱坍塌,人鬼仙神妖多族边界出现裂隙, 禁令犹如虚设, 种族之间肆意流窜, 妖魔趁机兴难, 世道都乱了套,其中尤以人鬼二界为甚。” 谢浮名淡声道:“好在这之后女娲上神竭力以五色石修补裂隙, 但因一颗至关紧要的定山石碎成了齑粉,替代物遍寻不得,修补了也不能一劳永逸, 人鬼两界之间犹如一张被针扎了洞的油布, 大的裂隙没有,小的却数不胜数,因被施法遮掩了, 寻常人看不到也感知不到。” 李怀疏越听越觉得熟悉, 她很快便想起来自己在一本异闻录里见过类似的传说, 接了话茬道:“但有一些特殊人群却能与冥府通灵,也能轻而易举地发现这些微小的裂隙,譬如说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人。” “没错,那么阴阳使你想必也听过了?” 李怀疏嗯了一声,接道:“适才说的这类人可以在两界中无阻来去,人界的东西鬼界没有,鬼界的东西人界居奇,倒卖几次便能财源滚滚,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他们无畏自己寿元折损,接二连三地干起了阴阳两界的生意。我以为阴阳使只是说书人编撰的故事,原来确有其事么?” “若无半点根据,如何能将故事编得惟妙惟肖。”谢浮名道,“想来李大人家风清正,族中也不屑与这等钻到钱眼里之人为伍,才会以为只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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