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怎会没有。”温如酒毫不犹豫,“才与你说的,断情蛊是子母蛊,宿主体内的是子蛊,有子自然有母,母蛊便是解药。” 她拾起一根枯枝,以纤纤玉手掰断,在那一声脆响中慢慢道:“想要解蛊也很简单,放鹰或是放狼,将母蛊宿主的躯体啃食得一干二净,蛊虫没得吃慢慢就饿死了,母蛊不复存在,子蛊随之亦然。” “放火呢?”余婉不甘心地问道。 丧葬风俗因地而异,土葬既然可以,火化又有何不可?温如酒却遗憾道:“不行,蛊虫畏火,会发了疯似的破体而出,子母蛊互有感应,心脏被咬出个大洞还活得了?” 温如酒抬眸看向余婉,见她脸色煞白,又无奈笑道:“我不必再说你也懂了,母蛊寄宿在卫帝体内,别说腐肉了,蛊虫连骨头都吃,辱毁亲母尸身,阁主干得出这样的事么?她是既不能动情,也不能解毒。” “话说回来,我自知问得不太合适,但实在想不明白,那时卫帝何以狠心下这断情蛊?” 余婉是沈知蕴的贴身宫婢,却非卫静漪的贴身宫婢,断情蛊的具体缘由她也一知半解,但那时几近国破,卫静漪竭尽半生心血仍无法违逆天命,心灰意冷之后性情大变,行事风格较之从前狠厉决然了许多。自毁容貌与斩断女儿手腕,俱是这之后发生的事。 来揽松楼进食的戏要演全套,温如酒的厨艺也着实值几个银子,但余婉食之无味,没一会儿便搁了筷子,连怎么走回去的都忘了。车夫坐在树下乘凉,以斗笠扇风,待她登车,却见车内空无一人,只余沈知蕴惯用的檀香,伴一阵夏日沉闷的风,盈满鼻间。 此香冷如雪松,空寂得使人想起深山中落叶飘转的平静岁月,嗅之心安神定,却反常地搅得余婉坐不安生,频频掀帘望向庄晏宁所居宅院。 院中,沈知蕴越过门槛后并未往里走,而是站在一处静静地看着庄晏宁住的这个地方,又走到水缸边朝里头望了眼,幅度极轻地摆了摆头。 这地方一眼望尽的陈旧,想来平时就不怎么收拾,甚至在她眼中可用龌浊来形容,她却认真地四处看了看,即便面色平淡,仍给人一种她很关心此间主人的感觉。 沈知蕴低头瞧了瞧自己不复洁净的靴面衣角,略一抿唇,拾步向前走去。 屋门半合,沈知蕴以一指轻轻将门抵开,白色縠纱拂过门槛,她放轻脚步走到榻边,目光先是在庄晏宁长发乱堆覆满后颈的身影顿了顿,又局促地望了望同院中相比好不了多少的左右,终是彻底放弃了,就近坐下。 “你怎么又回来了?”庄晏宁眼未睁开,迷糊地问。 接着,身后之人似乎又想掀开薄被察看伤势,庄晏宁心说这姓邬的有完没完,伤在那种地方能随随便便给人看么? 庄晏宁紧忙向后攥住了那人的腕子,指腹下是一截轻薄柔软的衣料触感,这么好的料子,寻常身份断然穿不得……她整颗心顿时悬至喉间似的,竟吞咽不得,试探地以指尖横跃过去,碰了碰对方手背,这时,听得她轻轻笑了一声:“嗯,是我。” 她只是笑一笑,别的什么也没做,或许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庄晏宁半边身子便酥酥麻麻起来,皮肉乱跳,伤处也被殃及,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似乎烟消云散,想要讨个说法,说法的半边却没了,想要讨的成了别的,讨个什么呢,思来想去,原来只是讨个见面。 见到她便足够了。 庄晏宁下巴抵着瓷枕,右手虎口微张,按在唇两边,收敛笑容,她仍要求问崔庸之事,立场得坚定,再喜悦也要掩饰一二。 药味犹在,沈知蕴晓得有人处理过这杖伤,却执着要看。庄晏宁身后未着一物,只以一层薄被遮盖,掀开来瞧,虽未至血透衣衫的地步,但薄纱之下渗出了点点血迹,髋骨附近都未能避免,果然背后有人授命,否则二十杖断不该如此。 她未出声,只将姚勉记在心中,待来日叫其偿还。又问庄晏宁喝药不曾,吃东西没有,后者从来不会欺瞒她,一一如实答了,喝了药,没胃口,没吃东西。 直至如今,庄晏宁依然以为沈知蕴不过是来探望属下,却不知道她家殿下自洛州回京便一直病着,医嘱要她少外出见风,今日出门余婉是劝了又劝。 喉间略有不适,沈知蕴不想叫她听见咳嗽声,忍过才问:“缸里的水放了几日?” “……不记得了。” “米或面,有么?” 沉默一会儿,又是一句细不可闻的不记得了。 沈知蕴也沉默一会儿,她的沉默似带着温度,令人脊背生寒,屋内都仿佛凉快许多,庄晏宁忍不住回头,避无可避,撞上一双寒潭眼眸,意味深长地将她看了看。 于是十分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屁股,可怜道:“我很少回来,都是歇在御史台,公务着实繁重……殿下,我错了……” 沈知蕴坐她身后,问一句便攒一次气,几乎要将她后脑勺冷冷盯出个窟窿,瞥一眼她伤痕累累的屁股,眼皮掀了掀,只得作罢,拂一拂衣摆,温言道:“日后再与你算。” 见她此刻拼命为屁股说情的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何苦来哉,自找这一顿板子。 沈知蕴约莫知道其中原由,却希望她自己来说。 “原本是没有胃口的,殿下一来便有了胃口,出门往右走百来十步,有位老人家临街支了个面摊,顶好吃的。” 她卖乖卖得恰到好处,沈知蕴颇为受用,唇间浮现笑意,点头道:“待会儿便去为你买,但面要自己吃。” 庄晏宁道:“殿下这便要走么?” “你我洛州初识,略有几分交情,故而来看,不好久留。” 洛州……庄晏宁不自觉捏拳,低声问道:“洛州的事。” “崔庸死在你眼皮底下,你至多顶一个看管不力的罪名,但治灾有功,且投鼠忌器,朝臣大多以为你有陛下作靠山,碍于不好得罪崔放,弹劾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如此一来,功过相抵,你原本是不必挨这顿板子的。”沈知蕴倾身过去,以手背抚过她颊边,笃定道,“你想我来见你,才去讨了顿板子。” 沈知蕴利用了她,却也处处为她考虑,庄晏宁心中五味杂陈,想了想,道:“但那日陛下却先我一步下了旨意,让我去见你。” “她猜度了你的心理,在戏弄你,在你请罪后再予恩准,原来不必挨这顿板子便能见到想见的人,你那时怕是后悔不已。”沈知蕴微微阖眼,沉吟道,“别低看了她,如若没有李怀疏为她设局,她照样夺得了这天下。” 只是那个人不愿见到生灵涂炭,不愿沈令仪在史册中留下嗜血好战的名声。 “我的身份……” 沈知蕴按住庄晏宁暗自发凉的手背,眼眸深深,不以为意道:“她在试探罢了,查你,能查得出什么?” “似崔庸这类的事以后还会有,你虽已脱离须弥阁,但阁中事务如何运行也该清楚,在其位谋其事,即便司妩司姝姐妹二人也未必晓得对方接受了怎样的任务,别想太多,做你自己的事便好。” 沈知蕴欲起身出去寻那个面摊,想起一事,面色苍白地笑了一声:“找个时间叫人送条小狗与你。” “啊?”庄晏宁费解得很。 被人捏了捏耳垂,沈知蕴低头附耳道:“这是人住的地方么?简直像个狗窝,索性送条小狗与你作伴。” 这话本来没什么,都是在洛州时总被司妩取笑,说她像条狗,整日围着沈知蕴转悠,没有尾巴,顶着个屁股也能摇来晃去,使得庄晏宁面颊红若彤云,被捏过的耳垂也烫手得很。 作者有话说: 沈知蕴,一款小庄狗狗诱捕器。 ----- 感谢在2023-03-05 23:16:55~2023-03-08 22:5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 4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寻死 洛州误赈一案审下来牵连了数十人, 崔庸死因未明,暂以畏罪自尽定论,其家眷皆被株连, 一朝荣华富贵散尽,涉案官吏或贬或囚或杀, 凡进士者功名被夺,处以流放, 白身也各自论罪处置。 一夜之间弹劾中书令的奏本堆满了御案, 无非是对崔庸疏于管教以致酿成大祸之类不痛不痒的指摘, 力图将贪污谋逆等罪名与中书令撇得一干二净。 沈令仪心平气和地看过这些奏本,对长在崔放这株盘根虬结大树上的叶子算是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他一记断尾求生舍了这位族弟,又指使这诸多朝臣弹劾自己, 不仅是为保全相位, 也是为了向她表明一个事实:我在朝中经营多年, 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眼下是动不了我的。 玄衣玉冠的女帝曲起指节轻叩了几下桌案,心中有了计较, 一笑置之,顺水推舟地给了这些人一个交代。 仅是罚俸三年,似崔氏这般豪族, 属田不知几何, 罚没的这点俸禄怕是连平日雇佣佃农的钱都不够,几乎等同于轻轻踢了崔放一脚。 大多数人还以为陛下被迫屈服于权臣,崔放却读懂了圣意, 自古以来君臣较劲不外如是, 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他明白是自己该让步的时候了。 有过当罚,论功行赏,贬了一批人便有一批官位空出来,沈令仪借此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接连往三省六部等中枢衙门塞人,这还没完,那日重设玄鹤卫才真是使得举朝哗然。 沈令仪高坐墀台之上,淡声问道:“诸卿有何异议么?” 掷地有声般,闹哄哄的朝堂立时安静了不少,一些朝臣口中道无甚异议,更多的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约而同望向同一人。 各色目光齐刷刷汇聚过来,崔放面色自若,出列后执笏拜道:“洛州一事皆因臣等不察而起,玄鹤卫重设于国于民有利,也可督促臣工自省自查,陛下英明!” 崔放半点都不意外,陛下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谋划,只不过先前那几道草拟的旨意皆被他命崔寅引经据典地驳回了。 如今想来,陛下其实无所谓门下省会否行审驳之权,她似乎料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与其下旨引得朝野议论纷纷,不如由崔放带头认可这道旨意,不是都说天下士林半数为崔氏收买么,她正好将舆论的压力分出去,那些个令人头疼的口诛笔伐,崔氏自己应付去罢。 中书令一开口,适才态度不明的朝臣也尽皆出列拜倒,对女帝齐呼英明。 封藏多年的玄鹤卫再度出鞘已成定局,手握天子近卫犹如手握一柄见血封喉的利器,登基仅半年,女帝便将崔放苦营的相权豁开了一道裂口,许多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陛下的手段,她这条线埋了不知多久,慢条斯理地下这盘棋,更不惜将自己塑造为沉迷情|色的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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