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这个时候,长安各衙署官员正在梳洗预备上朝,起得太早,宫门未开,那便在外等候,胆敢迟到与以身试法无异,初犯者罚俸,再犯者杖责,第三次便在狱中省过,履历上记着这笔,仕途升迁也是个问题了。 庄晏宁穿上压箱底已久的官服,对镜理衣襟,正衣冠,对于自己时刻牢记这些职官律例感到好笑,她的确回不到从前了。 看着铜镜中陌生而又不陌生的面孔,她沉思片刻,垂下眼睫,从木盘中取过天子特使所佩金光绶带,端正系于腰间。 上面绣着祥云仙鹤,仙鹤尾羽随着多余的绶带长长垂在腰后,将人衬得挺秀颀长,有如玉立。 庄晏宁冷静地盯着自己堪称无暇的面容,她握拳,再松开,端起那副不近人情的清冷姿态,再度戴上了一张无形面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7 22:19:45~2023-02-08 21:5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sjnssnbzxbsb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fasdfdg、睡不到懒觉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口可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915139 10瓶;不熬夜oO 8瓶;八杯水、苏格 5瓶;-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反转 宾主尽欢, 散宴时夜色深沉,崔庸索性便在别业歇了一晚。 因次日要赶早到衙署举办行佛大典,驾车前往还需花些时间, 兼之又饮了许多酒,怕自己瘫在床榻上误了事, 崔庸特地嘱咐妻子孙氏早早将他叫醒。 天未亮,孙氏准时而至, 与仆从一道侍奉精神不济的崔庸梳洗更衣。 昨夜她虽未入席, 但郎君所谋为何也略有耳闻, 这件事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屏退了仆从,忍不住道:“府君那样的人,五郎也信得过么?” 崔庸在同辈中行五, 孙氏说的府君自然是其族兄, 如今高居中书令的崔放。 崔放的父亲同时也是崔庸的叔父——崔解倒还健在, 但自从女儿崔嫋在后宫争斗中含恨而亡以后, 崔氏被帝王迁怒冷落,再度失去权柄, 以致阖族没落,中兴大业半途而废,崔解心灰意冷, 服食寒食散消极度日, 过不多久,便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崔放。 “你一个妇人懂得什么?”宿醉使得崔庸的头脑不甚清醒,对孙氏也没有耐心, 他觑了眼孙氏, 烦躁甩袖, 脚步虚浮地走到灯架旁,低头仔细检查身上的衣物。 孙氏为他取来腰带,站在他身后,为其系带,又道:“郎君放心,这件公服浆洗过许多次,有些破旧,今日穿上最合适不过。” “只是这些物件儿……郎君戴在身上睡觉没咯着么?昨夜是哪个粗蠢的婢女在服侍,竟如此马虎。”孙氏说着,将一应精致昂贵的佩饰解了下来,放在木盘上。 在糟糠之妻体贴周到的伺候下,崔庸莫名躁动不安的心情这才变得平和,他摩挲着拇指上玛瑙扳指留下的痕迹,慢慢道:“我晓得,你的顾虑不无道理。” 崔解膝下仅有一个嫡子,这个嫡子早年间离奇死了,余下五六个庶子都觉得自己有出人头地的可能,整日明争暗斗,为了些蝇头小利也能杀红眼。 崔放为了讨好父亲修习道学,不仅很快取得崔解欢心,而且装得一副淡泊名利的模样,借此消除了其他兄弟的敌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就是这么得的家主位置。 这样的人城府不可谓不深,煽动百姓,意图谋反,弄不好是要被夷族的,假使事情败露,崔放必定断尾求生,崔庸这个区区族弟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孙氏至今仍然觉得,以崔放惯会隐忍的性格来说,他怎么会这般急不可耐地棋行险着,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或许崔庸等人只是棋子而已? “阿兄当上府君之前,我便在为他做事了,他没必要害我。”崔庸顿了顿,大概自己也难以被这个理由说服,面上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冷笑,“再说了,他要我做的事我能不做么?” “如若二者皆是死,我何不如选一条尚有生还可能的道路?”他负手一叹,“事成之后,荣华富贵更胜以往,或许我们全家人还可以迁居到长安。” 不是洛州不好,而是为官者谁不想进入中枢,受天下文人士子膜拜呢?利之所在,从来人人趋之若鹜。 孙氏抚着他衣服上的褶皱,想起族中秘辛,心中叫苦,不由感慨道:“我听说,李氏族中凋零,已大不如前了,但那是古怪的诅咒所致。似崔放这样戕害手足的却不多见,因是亲人,更防不胜防。” “下毒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从他妹妹那里学来的……” 崔庸突然喝道:“住口!” 孙氏吓得双肩一缩,后退几步,不敢再言。 五大氏族中其三业已式微,与一般的高门大族没什么区别了,先不说李氏,崔氏早年间因言获罪,没了几位高品大员,有如断了臂膀,在朝中的声威大不如前。 后来崔解使女儿崔嫋入宫为妃,哄得贞丰帝宠嬖,又诞育了皇太子,本来崔氏大有可为,哪知崔嫋从前毒害淑妃之子的丑事败露,立时遭了君王厌弃,被幽禁在后宫郁郁而终。 崔氏受了牵连,自然失去皇帝信任。 迫害宗室,这么大的罪名崔解哪敢背着,是以这事他并不知情,都是崔嫋私欲所致。 好在贞丰帝兴许念及旧情,也考虑到崔嫋毕竟是太子生母,传出去对储君来日继承大统也有负面影响,未将此事向外声张,故而知道的人不多。 崔庸才会如此讳莫如深,孙氏说了几句便暴跳如雷。 家令在外叩门,说车马已备好,该出发了。 孙氏嗫嚅道:“我命人备了些朝食,方便郎君路上吃。” 崔庸正了正帽檐,对她道:“为了准备宴席,你已熬了几日夜,辛苦了,在家中好好休息罢。” 登车时,崔庸问了问时辰,家令为他掀开车帘,答道:“约莫是四更天。” 崔庸点头,躬身入车内坐下,家令放下帘子,跳下车,向车夫示意可以出发了。 孙氏准备的食盒摆在车厢内的矮几上,里面装着刚出炉的胡麻饼与粟米粥,崔庸掰了饼子放进嘴里,却吃不出什么味道来。 就着粟米粥勉强吃了半块,他便不再吃了,沾了油渍的手捻着胡须,闭眼琢磨起即将到来的行佛大典。 本朝不主张信佛,但民间信徒甚多,不好明令禁止,行佛大典是佛家传统,皇帝与各州长官偶尔也会与民同乐,以彰显其心中有百姓。 洛州官方主办过几次行佛大典,即便这次是特办,各项流程底下人仍然清楚,不需要额外嘱咐什么。 崔庸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供奉着佛像的车辇队伍路过衙署时,他要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散落鲜花与彩纸,向佛像虔诚地表示自己的欢迎与尊敬。 之后再向围观百姓念诵一篇文稿,呼吁百姓诚心向佛,切勿作奸犯科,多行善事好得善果之类,在欢呼声中宣告大典结束。 这样的文稿通常是由刺史府中的书吏负责书写,此次却是崔庸自己执笔润色。 崔庸吩咐了两名吏员去清泉寺迎接佛像,沿途照例有都督府兵士立筑人墙,维系治安。 至于昨日赴宴的那些个文人,有的答应来,有的模棱两可,但即便只有小半数的喉舌肯出力,也足够掀起舆论了。 明明万事俱备,可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不太安生? 都怪江尧平这匹夫,要是借兵给我,一定能将人找出来,何至于在这儿瞎猜。 崔庸想不通他,都已投诚多年,何以惺惺作态,事事都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嘴脸,像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做官似的。 崔庸更想不通的是天子特使一行人究竟去了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小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半点动静,一介女流而已,总不能这么沉得住气,难不成人间蒸发了? 眉心突突直跳,崔庸狠狠按了按,不愿再多想,掀帘向车夫道:“快些个!” 天色仍晦暗,马鞭声如雷似电,在寂静的竹林间惊起一串飞鸟,河畔旁的灰顶马车一路疾行,差不多进城时,水面上日月轮替,朦胧的晨光渐渐透过云层铺洒人间。 还未到吉时,衙署周边被围堵得水泄不通,道路两旁摆设了行马,行马外又有兵士执枪驻守,但依然阻止不了人潮突破防线。 隔了几条街的百戏台不再人声鼎沸,百姓几乎都涌到了这里,他们要到行佛终点的寺庙里吃一碗免费的热粥,要向不容易碰面的长官讨一个说法,要质问皇帝是不是像歌谣里编的那样德行有亏才降祸于民。 人群中不乏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难民,与斥资筹办的典礼格格不入,仿佛在声称视民如子的官府脸上扇了一耳光,以往决计不会被允许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但崔庸这次却允许他们出现,甚至可以说是需要他们的出现。 崔庸登上高台时,防线被冲出了几道豁口,兵士未及阻止,便有一脸上沾满泥灰的妇人抱着女儿跪倒在道路上,她说些什么哭些什么,崔庸听不清,也不需要听清。 梵乐佛音愈来愈近,妇人身后,金轮宝盖从不远处的墙边露出一角,在天灾中不曾落难也不曾失去亲人者都跳起来观望,顿时掀起一片欢欣雀跃的声浪。 很快便将妇人嘶哑的哭声淹没。 几个戴着儒巾的士子似乎对周遭说了些什么,人群中尽是愤慨之貌,不管不顾地辱骂起了朝廷,士子中其中一人赫然是赴宴时大放厥词的邓姓贡生。 “女人当皇帝,世道可不是都反了!苍天怎会不怪罪!” “是啊,这么大的涝灾,淹了农田屋舍,让百姓住哪里,种不了地,来年又拿什么给官府交税?” “粮仓开了却没有粮,病坊治不了那么多病人,那等不到救治的活该死么?” 有人向高台上的崔庸啐了口:“狗官!” 邓贡生却道:“与崔刺史何干?我听说他将府中用度减少了一半,平日里也节衣缩食,一件衣服能穿十好几年。” “依我看,要怪就怪女帝,她没有能力,却非要坐上这个位置,假使她继续当下去,老百姓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大家纷纷附和,不知谁高呼了一声“反了皇帝”,响应者众多,声音竟高过了近在咫尺的佛车队伍。 崔庸忽而弃了装着鲜花与彩纸的竹篓,跪地痛哭道:“某无能!对不起诸位!” 他一边哭,一边说着背得滚瓜烂熟的文稿,通篇下来都是在说自己已经倾尽所有,是朝廷迟迟不发赈济粮,长安那边不管洛州,将他杀了埋了也填补不了这许多空缺。 “天子口含天宪,是这世间最有权力的人,她若想管,岂会使得你们流离失所受苦受难?”崔庸哭得像是要背过气去,“我知道我这么说会引来杀身之祸,但我实在不忍目睹,我也想替诸位寻一寻公道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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