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廊下会食的气味飘了过来,寇芝见大家都坐不住了, 便大发慈悲放了这些被五脏庙拿捏的后生, 咳嗽一声, 面色不豫道:“孔曼云且留下,其他人走罢。” 同年进入太医署的陈颖初给孔曼云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拂袖而去。 孔曼云性格爽直是出了名的,不必寇芝说什么,她便近前一步,口吻愤慨地自辩道:“太医令,下官不曾攀附贵人。” “那你与清凉殿那位李侍君究竟是何关系?”寇芝示意孔曼云在对面坐下,又从旁拿过一个小巧的食盒。 “你这嗓门是比我还大,外面风言风语的那些人,你也一个个这么当面嚷过去?” “不要一言不合就发脾气,坐下来,慢慢说。” 会食是给各衙署点卯官员准备的公务用餐,寇芝自然也有一份,但她年逾五十以后饮食清淡不喜荤腥,也无意给厨下的伙夫添麻烦,常常自备饭食。 寇芝自食盒中取出一饭一菜一汤,竟置备了两副碗筷,这哪是听者有意,分明两者兼有。 孔曼云哭笑不得,也只有道声多谢,举筷吃了起来。 “我自贞丰年间迁任太医令,除了管理太医署以外只为皇帝行医问诊,前几年因圣体沉疴,你们又都不成气候,竟忙得一年到头也沾不了几回家,连家里什么时候辟了块菜地出来也不晓得。” 寇芝一改方才训斥人的严厉口吻,十分平易近人:“如今清闲了些,我回家也会帮忙刨土施肥浇水。” “农耕之事从前在乡下常做,也不知是享福的日子过久了还是岁数大了,不过几亩菜地都累得人够呛。” 孔曼云心说难怪这些食材如此新鲜,原来都是寇芝家中自产,说起种地,她恰好有桩见闻要分享:“最近有个耕地傀儡,城里不少人家图新鲜买来玩,哪知道那家伙真能下地务农,而且一个傀儡能顶两个人力,只约莫成人膝盖那么高,也不知道内里机关是如何运作的,实在奇妙。” 寇芝闻之一笑:“又是偃师堂的产品?” 偃师堂名曰堂,实则是个商铺,也有人说偃师堂从前不做生意,是与军器监类似的一个地下部门,产出之物不供民生专供战场。 或是吐气成焰的机甲兽,或是日行千里不费粮草的机甲马,甚至是进可潜入海底退可浮于海面的机甲蛟龙。再勇猛的血肉之躯也难敌这些不怕刀剑斧锤的非人之物,偃师堂的存在为当时的中原政权威慑了蠢蠢欲动的草原部落,随之坐享几十载太平盛世。 从前是多久以前?又时值哪个中原政权? 没人说得清楚,于是也只能当做下酒的谈资,说过便罢。 “近来医学生备考,我也见到针科的有些学生在用铜人试针。”寇芝道,“那些铜人等身大小,经络完整,穴位精准,更令人讶异的是——如若施错了针,穴位周边立时会出现反馈,虽然不如真人,但比起一动不动的铜人要好太多。” 寇芝说到这,颇有几分英雄迟暮的阴影覆在心头:“我年逾五十,在太医令的位置上也做了很多年,眼界不如你们年轻人开阔,想起陈颖初曾经向我建议购置枫叶铜人,当时不以为然,如今不得不为此自惭形秽。” 世间善作机巧之人不在少数,偃师堂为了避免参差不齐的伪造物流向市场毁了声誉,最后一道工序便是镌刻枫叶。一枚普普通通的枫叶,从不同角度观之叶上脉络竟千变万化,至今无人仿造得出,久而久之,枫叶便成了偃师堂的代名词。 寇芝不知铜人有无别名,便以枫叶为名区别于普通铜人。 “上官自谦。”孔曼云停筷,以示恭敬,“每逢洪涝必有疫,洛州邸报未至,您先围绕疫病防治出了季考题目,足可见医者仁心。” “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罢了,学生出的那些治疫防疫的药方也不一定能带去洛州。” 寇芝叹了声气:“那巡抚赈给使一来履历浅,官威不足;二来是个有姿色的女子,到男人堆里不定得生出什么事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不过是只乳虎,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竟选派了这么个年轻人。” 她忽而一顿,深知不能再妄议下去,话锋一转:“说回你,清凉殿的李侍君与你是旧识?何以生病那日专程请你出诊?” 孔曼云被问住了,不知从何说起。 在甘露殿为李怀疏医毒的那半个多月,不说与其相交莫逆,因时日短浅也谈不上深情厚谊,但的的确确对这位朝野皆知的权佞另眼相待,也为她身中奇毒无药可治的结局大为惋惜。 是以那日李怀疏将重生之事相告,孔曼云震惊之余只有高兴,这才明白自己已将其视作朋友,她为人热忱,无论隐瞒还是帮忙,都当场应下。 寇芝问的这个问题,她没法如实回答,但也明白太医令是为自己着想。 当即起身,退后几步,郑重一拜:“下官与李侍君只是朋友,下棋认识的,无一字是欺骗。” 寇芝知她秉性,便信了,仍告诫道:“即便如此,待李侍君病愈,你也不必常去请脉,徒惹非议。” 如果是纯粹将女人视作药引的嘉宁帝,那么孔曼云无论去多少次清凉殿都不会有瓜田李下之嫌。 寇芝近日耳闻了陛下的诸多动静,不禁也觉得册立皇夫一事须尽快。 新帝虽勤勉却耽于□□,洛州灾情如果得不到缓解,民怨沸腾,有心之人必定借此制造当今德行有亏才遭天谴的舆论,朝堂恐要生乱。 “虽然病愈,但还要施针。”孔曼云未敢起身,跪禀,“李侍君双腿瘫痪多年,病这一场却突然有了些许知觉,应趁此时继续施针才……” 寇芝道:“你拜的是医科门下,针法还是陈颖初精通些,她去施针便可。如若清闲无事,便趁这几日出太阳领着学生将楼阁里的医书拿出来晒晒。” 太医署分医部与药部,医部又有医、针、伤与咒禁四科,孔曼云出身医科,陈颖初出身针科。 寇芝所言属实,她不敢再辩,领命而去。 那夜过后,沈令仪小动作不少,但并未再来。 先是恩允康瑶琴入宫与女儿相见,又是送药材补品,生怕旁人不知道清凉殿的李侍君宠冠后宫。 李怀疏猜想沈令仪是在以她作饵,为愈演愈烈的传言助焰,使人以为女帝杀伐果决只是沙场遗风,终究是个容易被感情牵绊脚步的女儿家,既已洞察弱点,又何必深惧? 孔曼云倒是说,登基大典临近,洛州涝灾久无音讯传来,这边才划出银钱修缮堤坝,那边兵部又在详列军费开支,户部尚书立马出列哭穷……陛下御极万方,实在有太多事情等着她处理。 骆方也听两仪殿的内侍说,陛下常常通宵达旦,都水监、工部、兵部官员与三省长官也跟着一起熬,早朝时晕倒了几个年迈的老臣。 李怀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澄澈的茶水倒映出面上几分讥讽笑意。 她听衙署名字便能猜出是哪些人,老奸巨猾,需他们拿主意的时候晕一晕,要得罪人的时候晕一晕,暂时辨不清风向也先晕一晕——跟她那夜一样是装晕罢了。 想到沈令仪虽然熟稔这些老臣的烂德性,却要尽显仁君关怀,左一句卿家辛苦,右一句卿家保重,李怀疏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孔曼云来这一趟并非对寇芝阳奉阴违,而是有事相告,第一件便是自明日起陈颖初代她过来为李怀疏施针。 个中因由自然隐去不说,李怀疏却注视着她,无声间了然关碍所在,歉疚道:“是我考虑不周。” “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孔曼云望了眼凉亭外毕恭毕敬的宫人,低声道,“你这人心思太深,想这么多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之所以配合李怀疏演这出戏,也是知道以她的性情必然是深思熟虑过,不会使自己罪犯欺君。 孔曼云无谓地耸耸肩:“这些流言蜚语对我没什么影响,年初家中便为我寻了门亲事,对方是做药材生意的,也算门当户对。” 李怀疏道声恭喜,又少不得逗趣几句,面对届时赴宴吃酒的邀请,她却不知自己那时还在不在人世,在孔医正往药里加一味黄连的威胁下只得先答应,心里则盘算起要送什么礼物。 下一件事则关系到废帝沈绪与宫变那日被李怀疏送出宫的恩师黄自新,孔曼云见她气色较之昨日稍缓,但觉得她还是多休息为好,于是简要说明了两人情况。 如同所有无能保有江山的帝王,沈绪退位以后被赐予了昌邑王的虚衔,困于鹿池,吃喝不愁,也有宫人服侍。 “至于你那恩师,黄自新醒来本想不管不顾地回去,便是陛下不杀他,他为了成全自己忠烈之名,只怕也要在先帝灵前自尽——幸好你叫马夫先绕去通义坊接了家眷,他被妻儿所绊才不得复返。当今登基以后,他不愿为官,告老还乡了,作为当代大儒,倒是颇受淮南一带士子敬重。” 李怀疏听罢,在轮椅上整袖,向孔曼云郑重一拜。 她生了张别人的面孔,孔曼云至今难忘初次见到李识意的那日,一双眼将天真烂漫诠释到底,其他五官本也十分标致,在明眸映衬之下却乏善可陈。 是以最初她不肯相信李怀疏坦诚相告之言,直至这双眼睛渐渐被许多心事缠绕,连气质都变得清冷淡然,少女不食烟火的淳朴反倒成了残留之物。 相识太晚,孔曼云不知李怀疏是否从小性情如此,但心中仍旧不适时地涌出些许难过。 “太医令厨艺不错,食材也好,可惜吃得太素,我这会儿又饿了。”孔曼云眼巴巴地看着李怀疏,“听说李夫人近几日总入宫,她从家里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么?” 李怀疏默然片刻,引得孔曼云愈发好奇,催促她快说,却见她侧过脸去,又咳嗽一声,一副再难替家母遮丑的模样,轻咬下唇又松开,在孔曼云期待的目光中尴尬道:“她只会吃。” 湖心亭建在海棠园中,与浓艳欲滴的花树互衬为景。 骆方往湖中倒了一篓红尾鲤鱼,迎夏还说等再过几日要铲淤栽莲,春赏海棠,夏有菡萏水莲,秋白菊,冬素梅,侍君足不出户也可览遍四时景色。 也许过不了这个春天,我便要踏上轮回道了。 谢浮名约她亥时相见,约莫是七娘的魂魄有了消息。 昨夜,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不知从哪个狗洞潜入宫城,身上被树枝草叶划得七零八落,乍一眼还以为是奇丑无比的窗花生了腿会走路。 纸人与李怀疏对视一眼,薄薄的下巴费劲地冲砚台努了努,李怀疏会意,将案上砚台拿到了地面,只见纸人单支着条腿,将另一只脚尖伸进墨汁里,单腿蹦到近处开始落笔,如是四五回,像模像样地写了一串字。 她似乎十分嫌弃自己身上沾了墨汁,低着头将藕断丝连的右脚在地上揩了又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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