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强逼她将心中所想一口气尽数倾倒。听她说的,她还为我杀了人,不是我,之前那个。墨书文被欺负了,她气不过跑到边外给人家报仇。 我不是圣贤,不可怜那些人,我就是心疼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现成的饭晾在桌上都没见她抬手热过。这么矜贵的一双手落得黄沙漫天的荒漠中砍杀,不知图什么,也许是为求个心安吧。
第30章 粼粼江水 “亲长疼爱,家族器重,一样都没有,一路走来能说是,算是在身边陪伴几年的就一个早亡的妹妹,每每觉得自己不能如愿,便想起你。我们是故人,总要为你改一改这条将行的大道。” “从前那些日子,你都不跟别人生气,有次发脾气是跟天,天不好,让你淋了雨,我没有留你,我应该留你。” “等到放晴了,我会求你消一消气。” 江依时常这样,突然很愧疚,盯得我浑身不自在,我问她:“那个时候不想见我了吗?” “算是。” 一个没人疼爱的孤女,在世间走了一遭,想要的全都见不到,听着是挺可怜的。 “想必是为大局。” 江依静静摇头,应该很困了。眼中日薄西山,枯败得彷如荒原。 也是,没必要非得杀浩瀚天地间一个小小女子,“为了更重要的事……人吗?” “你不愿意说,那我猜猜看,你要学孙猴子下地府改一改我的命途,世事无常,几天工夫能出的变故太多,我安好不代表不会应到别人身上。你担心,两头忙起来,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她抱着胳膊咬手指,无可奈何,“没什么事要排在你前头。” 她很焦躁,说话快了好多,“就好像,在我眼里,你已经有在仔细考虑了,可惜一次都没有抬头看。世人都有期许,我去找你,只想让日子长一些,再长一些。” “你说什么都有价,晨起多放一斗米,晚上那顿的咸香就要大打折扣,炖肉,锅里多放一块糖,下个月的租子就没了着落。拿到什么,都要用手里的东西去换,一样的,见到的摸到的,万事万物都有期限,是我的也不是我的。每次睁开眼,只求这种日子再久一些。” “你说什么都有市,不分贵贱,一文不值的东西也许能换连城,推出门去总有人过来买。我不成,忙乱是太多东西超出掌控,一旦超出掌控,底线再难坚守,我不是女娲,无力补天,尽所能而已。毕竟肉体凡胎参不透天意,好在上天怜惜……寻你的路上已经想好,你出了什么事,我会自戕。” 凭月将手腕抵在额头,神色懊恼,语气格外冷,像是真的跳出局中作壁上观,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真这么想?”我挽起她的胳膊,轻轻划她的手掌,“不能这么想,你家人怎么办?” “你有家人,房廊屋舍,没良心。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就算安然度过此劫,往后呢,明知道世事无常还要这样偏执,难怪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还缠着不放。不用可怜我,不用觉得我可怜。” “随你吧。” 她说亲缘淡薄,不能留有子嗣。就因为我家中不睦,半句不提自己家事。 就是因为我,我没有求过这些,也没有求过她。我不该强迫她说这些,她很没精神,眼睛已经不再动了,就像一潭死水。 “血浓于水因为血原本就浓于水,没别的意思。亲长珍视是你走运,怎么能一直躲着呢。我怎么因为这个讨厌你?” “没有躲。” “不说这个了。”我想了想,点着手指开始算,二四六八十,“其实这么算,江依,你比我大出二十岁啊?” “哪有!”她总算有了生气,气急,一把拍开我的手,自己掰开指头在我眼前晃,“十……十六,十五吧。” 我笑笑,“大点就大点,反正年岁都虚长的。” 她又让我数了一遍,行吧,十五。她说等我回京,会寄信过去。 江凭月的文章我见过,长篇大论,一连十几页只翻过,不久耗光一册书本,写信应该会留下很多字,会不会把书中的字都穷尽了?应该不是,数数算起,从一数到十也就十个字了,你我她,生与死,爱与恨,聚散离合,情与别……世上对字这么多,怎么写得完的?若是她写得久写得长呢?应该也是会写完的,把人间的字都穷尽了,还能另外写些什么呢? 说点别的吧。 “你跟她呢?”我指了指我的心。 “认识不久,关系不远不近,从没红过脸。” “红脸,因为羞涩还是生气啊?” 凭月回想着,手掌按住膝盖,“都没有过。” “那还算相敬如宾吧,江小姐这模样不算差,私产也多,她不算亏。” “谁是你……” 我打断她:“可能她没那个意思。” 她急切道:“可你送了我那块玉。” 那块又丑又不值钱,也表不了什么心意的玉。随意摔打,拿去当掉,她竟视若珍宝。 “她当面说清楚给你的吗?” 江依不置可否,看来不是。这玉太笨重,系在腰上捆不紧多半要掉,她腿不好,更不便行走了,又是亡者遗物,不合时宜也不相称,只当信物并无不妥,传情的话,我送她绝不会送这个。 “会错意了吧,我送会送小巧些的,那个沉,看着不聪明。” “是嘛。”她低下头,只是笑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谁送人东西会送这个,铺子下来之后,回去再攒两个月,能给她买更好的。 起初江夫人太过坚决,好说歹说动摇不得,兄长一天天拖着不成家,主母哪能厚此薄彼,于是两边都催不得。后来知道我在外面过得很好,自在极了,有勇有谋潇洒恣意,那时已经不做念想了,一门心思扑在别的事上,是块旧心病,最好的机会在多年前错过了,她年岁渐长,早不是少年心性,做事情总是瞻前顾后游移不定。母亲忧心,让她快来见我。 从前噩梦跟心悸不是假的,算不上大病,最多心绪乱,自己让自己吓着了,有我之后安稳许多,这几天不在她身边守着,怕是又犯了,脸色也不好。 我想陪她睡下,没推拒,找了床被子过来。她说没事,之前那么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就是想让我和她在一块,夜里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她从前一直一个人。 她洗漱干净,把我拦在床头。 要不是身上闻不出酒气,真以为她醉了。 “你不走,是要给我贺寿啊?”我没搭话,她自顾自说着,“他日悔不当初,可别怪我没提这个醒。” 她衣衫太薄,好像只有一层,我一摸,能隔开料子碰见皮肉下面的那身骨头。一坐下来,我腿上湿了一片。 “什么时候?” “你摸我的时候。” “什么时候摸你了?” “摸我手了。” 室内一热,那药味散得到处都是,太浓烈,明晃晃昭示着,我拍拍她的腿,问她疼不疼。 她摇头,扶正我的肩,捂住颈侧,胸口蹭上我的鼻尖,“别亲这,留了印子。” 我没有要亲她。 “凭月,怎么这么香。” “干花泡水,沐浴洗出来的。” “还以为你会说自己天生异香。” 她凑在我耳边,真是小蛇成了精,“我好不好啊?” “好。” “我就是这样,以后就知道了。” “还以后。”我笑她。 “有什么好笑的。”她自己弄散了衣衫,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按在腿间。 我抓起她的手,“不成,起来。” 她挨着我,怎么都推不开。 她坐在我身上,拉着我的手摸她,把掌心按在她下颌骨,从颈侧摸到面颊。 “你对我好行不行?”她闭上眼,“我是说……” 我拍拍她的背,“能不能别晃。” 她好委屈,手背压在嘴唇上:“是我要晃的吗?” 一个指头湿乎乎地搭上来,推我肩膀的骨头,挣开的一瞬间,她似乎被捆缚了十余年,封在泥土下的蝉蛹,许久不曾这么光明正大,一点一点撩起衣摆,从肋下卷到锁骨,她搂上我颈肩,像条在海里打转的小船。 她虽然放纵,但总归含蓄,亲我三下,抓着我的手放在她后颈,虎口正贴在骨头上。摸衣带,解扣子,见我没生气就当是默认了。 头一回这样居然还有些默契。她似乎更敏感些,大腿和小腹都绷得厉害。 江依靠在我耳边,声音被初春的雨水吹打过了,“我要是困了睡着了,不是故意惹你什么的,我舒服了就会想睡,你懂不懂?” “嗯。” “你懂什么?” 我近乎强撑着笑脸,“不知道。” “猜猜。” “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随你怎么想。” “感觉一辈子都不想忘。”她推我肩膀,“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忘?” 她的泪落在我身上,比火星子还要烫。周遭很黑,只能听见她的喘息。 路上见到打火星子的还能捂着眼睛躲一躲,她压在我膝盖上,站都站不起来。 “哎,我就是这样,就是会哭。” “一直这样?” “嗯,你看我,是不是不像常人?” 是这样,这一刻还在笑,旋即从眼里淌出泪来,我怕她真是要疯了。 她问我,书文,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动心。 “江依?” “嗯?” “腿疼不疼?” “管这么多。”她一手抱住我,我摸摸她的背。摸到她的腰,脊柱旁边,她跟猫一样,挺着身子往前蹭。 “墨书文。”我听见她唇齿不清,“不外如是。” 她不好受,又哭了,满面谄媚地祈求着,“好了书文,够了。” 我没有,只是搂着她,分开腿跪着肯定不好受,不跪着就不能靠在我身上,不知道到底是有多不好受,她一个人跑到浴房里,回来时满身是水。 净手、漱口、梳发,最后照了很久镜子,回房时已经很晚了,她一边看书一边梳发,不多会也歇下了。我们隔开好远,被角蹭不到被角。江依还是睡不好,半夜起来轻手轻脚下床走到外面,又是镯子,她的镯子好结实,经得住这么磕打。 卧房和书房连着,中间屏风隔开,好大的屏风,有两匹马那么高,比一条街还要宽。 她走到最那头,影子被烛光打在屏风上,肩上有几只鸟雀,手边就是青山,她靠在墙上,又走到书架旁。 张望着,蹲下来,撑着桌角起身,深一脚浅一脚,绕开桌子转圈。 肩膀抵在书架上,拳头也落在那一侧,砚台的响动清脆,和她的镯子一样。捶一下,那些书就错了位置,像春天的竹笋闻雷声而动,浇灌几滴雨水便开始窜个子,如同飞在巷子里的风,克制又沉重地从一头绕到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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