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之处在于她来去自由,街角的风总是很勉强,艰难地塞进来,偶尔刮起一阵。要么就太过急烈,梧桐叶都能飞上云天。 又点了两盏灯,挂上灯罩在书案上写字,写一张团一张,不嫌麻烦又捡起来展开折好撕干净。 跟她说过,写废了不能老撕,反过面画画算数都行,如清姐姐就喜欢攒着废书稿,一筐一筐撞齐了放好。 过了有一会儿,似乎实在写不下去,站起来把纸烧了,那些黑烟熏人,烧了两张改到屋外烧去了。外面谁家狗叫,传到前厅院子里,天上残月挂在枝头,江依关上门,坐回桌前。 怎么离那么远,还是能看出大概,她又蹲下了。我叫她,压着嗓子迷迷糊糊喊了两声,没人应,过会儿她回来,没发觉床帐被人动过,头发上有没擦干的水珠,是在外面用凉水洗了把脸。 把手搓热之后轻轻拍我,说是起夜,吵到我了,问我要不要水。 我摇摇头,抱着被子。 背过身睡会不会太冷漠了,我总是这样。于是翻了个身,膝盖顶到她的腿,额头好像碰到了她的肋骨。江依倚在床头,静静看了很久。 她心里好似在打赌,倘若我转过来,只要转过来,就要抱一抱我。我听见她俯下身,轻轻亲我眉间。 香气一散,她突然伸手,往我领子下面摸,吓得我一抖,衣裳早睡乱了,领口不知道松成什么样子。 她从胸乳一直往下摸,指甲按我的乳尖,气也要气死。 她的手往下一落,那个镯子被我顶起来,很凉,她抽出手来,匆匆卸了镯子。 我之前也让她摸过,熟了之后换衣裳不怎么避讳。有次缠胸,她见我胸前鼓胀,肿成两个小山了。 捆得松了就好这样,也不坠,就是里面发硬,胀疼。 江依单手捻住,尖利的指甲在边缘挠一挠,浑身过电一般,她用手心包住我,重复经痛那时,静静地焦急地坐在身后帮我揉,吐息吹在我身上。她要我别再这样,我们穿小衣,要用棉布或绸缎,不松不紧围在身上,贴身合身才最好,不然就是要疼的,会被磨肿,从里面发疼。从前觉得她像个菩萨,太讨厌了,那时那样的眼神,分明就是在打量我了。 要足够亲近才行,夫妻之间如是,她凭什么碰我凭什么摸我。就因为我脾气好,又不设防,看我的时候不知道心底在琢磨些什么,讨厌。 今天相互说了那么久的话,都是梦吗,那些天马行空,近于地表,虚浮的印记夸奇的境象。幼时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偶尔闪现几段画面,瞬息的定格,总觉得如同梦境一般。不是残忍嗜杀的恶人,却总能记起童稚无知时蹲在地里用指甲盖掐断米羊发丝一样细的肢腹,看它断作两半,不多久成了不会动的小黑粒。曾经碾碎蜗牛的壳,尸身像碎掉的鸡蛋,脆壳成片,连着黏糊糊的蛋液。 米羊的家是个通向地底的小洞,它们松土,家的出入口变成山丘变成小坟头,变成女人的乳,从地底下压实了的硬土上刨出疏松的土,缺了乳尖的一小片紧实土地因松动而隆起。掌心盖上去,里面就不见天日了,上面的土是细小的颗粒,被它们用身体抱着团起来挖开,扔到上面去,从中间搬吃的回家,我用树枝捅开,把它家门口的松土填进去,这就是干了坏事。 她还在动,弄得我很痒,江凭月,信得过你才这样,眼下是睡死了,不是真死了。她是不是知道我假装睡着,故意报复我。 我记起来,她从来不敢摸我,方才在我身上岔开腿下来,至多扒一扒肩膀。 就要睁眼,胸前一痒,她拈起一根头发,自我怀中拽出来,那根头发那么长,好像嵌进棉线经纬间,我没睁眼,她扯住的当真是发丝吗。好像将我的衣物丝丝缕缕尽数扯开,取之无禁,热风从我身上撤下。声响太微小,像蜘蛛结网,透亮无色的细丝缠住指尖。 倘若嵌进布料里,紧得好似融于一物,我没察觉是应该的。 她将领口合好,顺我的衣带,自己也躺下,抱住我的手臂与我额间相抵。
第31章 讨厌醉鬼 江依做了错事,她想看看从前那些藏在暗处的翻云覆雨手,临死前挣扎的丑相,死的不是我,不能替她评判,她有本事,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对她言听计从,够迁就了,江依不是特别钟情那样的,不用刻意去演。她很厉害,随她去。 把她给的那块玉石还了回去,上面挂着的香铃让我掏空了。 江南一个吃了熊胆的姑娘,两三年前去的漠北,黄沙戈壁,日头上来火烤一般,清月之下顷刻极寒,和我一样是死过一次的人。那天她徒步行路,丢了马匹,黄沙卷上来十几层楼台那样高,通天之势,身在梦里一般荒唐,一无所有时仅有那块温玉,被攥得要滴出水来。 她总是睡不好,睡沉了又是噩梦连连,我只能在一边守着。 夜里实在熬不住,困极了,眼都睁不开,后脑一抬离了枕头瞬间又落下,烛火跳动着直至燃尽,我把玉石放在手里暖热了,打开搭扣,环在她衣领下。 她一直想要。遥想母亲匆匆一生,如今整个家都散了,除了我再无人记挂她,如今多了一个人想她,母亲知不知道呢。 那天跳下窗户翻出院墙,连累江依崴了脚,伤不算重,上过两回药走路已经平稳许多,好了伤疤忘了疼,就想出去转转。我们家这位姑娘好折腾,闹个一天一宿精神比七八岁的孩子还足,这时候看着没事了,稍一个不当心又是伤口上撒盐。还是要走一走,不走一辈子都好不了。 江依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落个累了有人供她搀扶。 “讨厌的春景。”她一生气,捻碎一片草叶,无辜春日呈罪,“花开不过几日便败了。” 江依边走边数落,日头很长,脚下是泥土和青石桥,一条路有很远,宽窄不一,一连七八个拐弯,最后贴着水面过,流水被晒得发烫,风倒是凉爽,像是不合时宜的秋意。路过水边时江依变戏法一样拈出一文钱币,非跟我打赌。 我接过来对着方眼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声,“仙长,要做法?” 江依遥指湍急的河流,要用这个打水漂,一个水漂一文,两个两文,一连十几个就十几文,就看我的眼快不快准不准,算不算得清楚。 我没带钱,打不了赌。在汴梁就该把钱存进庄里,那会儿信不过他们存钱的地方,也没有远走的打算。 “没钱换点别的。”她从容不迫大步向前,放高声量,“帮我折一朵花来。” 四周流水,岸上满是泥土砂石,再往远处是高高矮矮的草,“这哪有花?” 水中印柳,湖风映光,天还大亮,我看了很远很远的路,没见到花,浅淡的野花不行,红红绿绿的太艳俗也不行。平江府的桃花不知开在何处,或许都开过去了,大概要爬到山上找。 她看准了一道涟漪,就要往那漂铜钱,“那就河边新柳,取一节,放我屋里。” 这些树天一暖就生芽,这面临水,长得格外好,东风一来就发了疯一样长起来,一夜之间就有了大小的叶子,如今已经和湖水一样绿了。 太不公平,她临水长起来的,我玩不过。 江依瞄准水边往后退,被野草的梗绊了一跤,轻轻巧巧打了个趔趄。 我跑过去近身扶住她,“悠着点。” “怎么,怕我让你把这边的树摘秃了啊?” 我两手一撒,“怕你摔着。” 她站好,没有弯腰,也不是斜着扔,从上往下到水里一投,没一个水漂,力道不大,那枚钱币太轻,乘风落进水里沉不下去,顺着粼粼江流漂走了。 这不算吧。 她说她输了,使唤不了我,真可惜,走了。 我让她别动,等着,给她折柳条,往常没有折花折树的习惯,江依生于斯长于斯,这地方沾了她多少光,回赠一枝新柳而已,我是借花献佛。 江依没有接,弯腰掀了一把水扬到我身上。 弄得到处都是,我睁眼,左眼睫毛上垂落一滴,它自己落不干净,得用手拨开。 江依道了歉,抚着我的眼睛按来按去,本来只迷了眼,被她揉出泪了。 刚一睁眼,神佛在上,像个瞎子偶然得报,竟是复明了。我记起那天她站在我家门前,长长的白纱挂在帘子外,将落不落的样子,一层遮不住身的薄影罩在她肩上,周围是吵嚷的人群,小桃把洗干净的茶碗砸在我肩上。江依好有耐心,眉眼弯弯面露笑意仔细看我手上的活,偶尔抬眼看我。 柳条上一层细密的土,风刮来的,沾了湖水变成泥,脏手按在她掌心蹭了一把,把树枝扔进她怀里,“你从前不这样。” 她甩了把手,“怎么?” “从前像朵莲花,风雨欲来飘飘摇摇,却很沉稳。” “如今不沉稳了?” “都好。” 我是一小株飘萍,生于世上,所见的大多人只是过客而已。即分即合,不必有太多执念,那多久算久,多久算长久?十五年算不算久,到不了十五年,应该要等到我走后的两三年间……就按五年算,那剩下的十年算长久吗?是很久了,人这一生几十年过去,十年是足够长的一段,十年前我才八岁,字都不识一个,百以内的算术都学不明白,大概只有勤园院落某处假山最底下的那层石头那么高。 再久又能到多久?还想要多久?难不成做一块风化了的石头,盘古一斧子挥下去,直到天崩地裂? “怎么说服夫人放你远走的,定居汴梁时就不怕我是坏人,你胆子好大。” 她自己也挑了一根枝叶,抬起胳膊纡尊降贵地捋了两把,像是迷惑着安抚它,趁其不备猛地一拽,扯下一层新绿,“你怎么出来的,我就怎么出来的。” 我学着她的柔情做派拍了拍树干,这柳树可怜,“没明白。” “我掌家,多少流水从我手上过,谁敢说一句不是呢。你也一样,出门自食其力,家人不愿养你,谁能来门前把你绑回去?” 很有道理,可我看看太阳,再三犹豫,还是说了。 “那也是因为你喜欢她,你喜欢她而已,对我知之甚少吧。” 江依笑了,“问别的真不知道,你问我这个。” “墨书文,祖上在肃州,本家姓的是‘莫衷一是’的‘莫’。”江依挥动柳枝,当空写字。 “河北东路广平府,女子,年十八,中秋夜两月后生辰,少时离家出门闯荡,最早往南走,定在东京城郊,茶寮做起,连月巷拐角对街江文阁门前有一处产业。性情不温顺,收了一个从拐子手里抱出来的妹妹,现已归家亲人团圆。咸口,爱吃馄饨,闻不得芫荽,你家是京中独一家不进芫荽的食肆。还有,最爱驴肉焖子火烧,生意好了奖一锅白米粥,胆子很大,杀鸡解牛不在话下。看得不那么清倒也无妨,你耳力极好,听见碎盘子声隔多远都会发抖。闲时喜欢看千篇一律的无趣话本,讨厌酒气香气,浓烈的一概不碰,胸无大志,只求安稳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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