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哭,蜂群嗡鸣。白巾掩面。 “兄弟,俺那傻兄弟唉——” “俺那兄弟啊——” 那天是个好天,云朵似抽了丝的绸子,一道一道印在上面。说得还挺像回事,她想知道我家里人得了消息,会不会也给摆上这么一场。 灵楼,香台,牌位,前面横放一口大大的棺材。亲朋凑上去。姊妹!俺那姊妹啊! 这样哭上一气。 江依去买了纸钱,一张一张扯开,点上烧成灰,熟练之后掐几沓随意一折,两只手攥着中间,掀扇子一样从底下把黄纸一分,顶着食指捻开,绽出一枝张张分明的黄花。 江依给我烧了很多钱过去。一个尖儿着了火,整个盆子就亮堂了。 眼泪迟了数年才匆匆垂落,江小姐不知何故忽然垮了。什么法子求尽了,只能跪在神佛前,她以前从不信这个,逼着自己念那密密麻麻满篇满篇的慈悲经,一面赴死一面将自己碎尸万段。后来求仁得仁,当真碎尸万段,浑身上下的血肉尽数剥离,骨头碎做千万片,神仙取走一小块,她便复了原身。 醒时头发还湿着,散在枕旁,尚未竖冠的哥哥过来擦拭她脸上的汗,女使跪倒一屋子,芳华依旧的母亲站在珠帘后厉声训斥,不准再近池塘半步,不若就将家中曲水抽尽。 ---- 以防万一:分野设定使然,作者冀人TT
第29章 譬如朝露 好在没烧坏脑子,这几年过下来,大事都清楚,没出过差错,年节流转最要紧的是灾情,再者不过门里门外那些产业。由此探查未知的异能有了解释,并非神仙妖邪,都是自己历过一遍的事。 我问记不记得什么时候生病,她从没想过这事。知道什么时候旱什么时候汛,货运航船,织造盐场,哪一年什么最挣钱记得清清楚楚,偏偏自己不上心,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她要是记得清楚,少遭多少罪呢。 五六年前落水后醒来的头一夜,浑身发热,烧了好几天怎么也消不下去。病情反复,唇干舌燥,精神好些了一样憔悴,凝不住神思,只能在傍晚睡上一会儿,之后是夜夜无眠,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隔天莫名掉泪,一双眼睛都要熬坏了。 想她那么爱哭,说不准是少时这场病给耽误了。 就不像多结实的人,自己都不珍重。 “算是典当,究竟当了什么?” “庙啊。”悠悠一声,还以为她在学小猫叫,“答应给他捐一座供奉。” 我低头看她腿边那处久治不愈的伤,“还挺好的。” 粗略的大概,没太多渲染,原本以为多么轰轰烈烈才念念不忘,如若只是梦境,隔几日也就忘却了。 “多惦记惦记自己,再有执念也不要从头来过,这样的奇遇,跟我能有多大关联?” 她点点头,神色如常。这次居然没有哭闹。 我看着她的眼,“还有什么?” “什么还有什么?” “你肯定为难了我,到底是什么事?” 她知道瞒不过我,很诚实:“让你在心上人面前难堪了,很是难堪。” 只是这样不算什么大事,心上人,她竟是知道,知道还问我。我磕她手肘,“谁啊?” 我们挨得很近,低头凑到她面前,要是抬头,大概能从我眼中看到她自己。 江依真的抬眼看我,那双眼中映出的人,先是肆意的,明快的,随即僵硬呆滞。江凭月的睫毛猛眨几下,她眼里住着的那个人还是僵着张脸。 我转过身。 她开口回答:“对你不好,不用惦记了。你这两趟阅历不同,心境自然不一样。” “怎么不好,这样污蔑人家?就因为你对我……” 她面色如故,“去年见你一面,的确别有意图。相处下来,发觉唯有歉疚,至多如此,并无真情,既然打算各自安好,这些话还是少说。” 也好,佛家惧因,人畏果。得上天垂怜两方都断了可能,她今后再不用担惊受怕噩梦缠身了。到此为止。 “为什么不早说。” “不愿跟我交好,你太端直,不免认定我自私自利。” “不会,我很大度。” 从前我们在京中,闲暇不多,我就愿意陪她走动,劝她多出去走走,江依说她从不怕累,只怕看到的天和往昔的记忆叠不到一块去,怕有偏差,不能勘误,世事如流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总要奔涌的,一路行至尽头不打紧,只怕激流冲刷岩岸,哪粒浪花和从前的模样对不上,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这么说还挺有意思的,既然重新来过,滩边的浪花对不上形状,不一样也就不一样了,须臾之间,谁能跑过去把它们挨个叫停留在半空中拿出尺子细细勘测呢。那日月流转,竟也一模一样吗,如同活板印字,一雕一画。她还给我的那块玉,上面钻了个眼,跟我那块就不一样。世事不同,我和从前那个她倾慕的我,也是不一样的。 真那么传奇吗? “还要笑,有什么好笑的?”她叹气,“你不生气啊?” “生什么气,活得好好的,你那时有刻意害我吗?” 必定没有,我追着她的否认一齐回答,两声“没有”砸在一起,“既然没有,因缘际会而已,为这点事自苦,浪费光阴浪费眼泪。” “从前,没有肌肤之亲,手也不曾牵过。” 这些都是身外事,我只能笑笑,“我不在意这个。” “在不在意一样要说。”她好似如释重负,“我想,我于书文,别无他想。” 她说完一顿,觉得自己有失公允,很快接一句,“你不在意我。” “不在意你,手上的活都停了陪你回家,怎么才叫在意啊,知道叶姐姐一个月给我多少钱吗?”还别无他想,成日遮掩,谁看不出她真的对我有意。 “从没打算要关你那么久,我说话太冲,现在给你赔个不是。”她一躬身,双手按在桌上。 我扶她坐好,“那怎么改主意了?” “东京出事了。” “战事?” 比战事还要糟,柳仰一桩旧事被人翻扯出来,只是没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她曾违背上峰意愿行事僭越,牵连数十人,扣在宫中半月。江依胆战心惊日夜难安,前天亲眼看见手书才踏实下来。人是全的,没说下大狱但肯定受罪了,不知伤成什么样。 回府修养了几日,说最差不过削了官职外放回家。江依就怕这个,两头顾不好,把我锁住是为了保全,其余时间在料理如清姐姐的身困。 她总在给别人铺路,问我知道天底下哪条路铺得最顺当吗,我的。谁敢想呢,一点银钱能让两个人安安稳稳活够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一样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此岁岁年年,倘若足够幸运也便无病无灾地过下去了。不够幸运,也还是日复一日,等一等天灾人祸。 不知足,总是不知足,柳如清说她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江依没那么贪心,只是有些别扭。 她不愿意放手,一路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既如此遂了我的心意也不是多难的事,何苦死咬着不放呢?大概因为一旦走到那一步,再由不得自己了。 在她见到我之前,没想过别的,因为见了我,哪怕就是一面,她恰好有空闲,我不曾婚配,既然能钟情于女子,凭什么不能是她。她那时就这样想,有了念头什么都好说,一念之差,火苗一蹿,大火便收不住了,烧尽南下的归程,让她留住江北半年之久。 “本以为你这样的脾气,不会轻信这种荒唐事。” 信了许多事自然解释得通。城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将来是要青史垂名的,为了不该操心的小事找上我,那时候急着跟人家结交,来不及琢磨太多。 “我的身份我的年岁,就不该得那么多青睐。街边卖茶水,一碗一碗烫出来的,攒够三年的钱,东家不多过问,允我租了五年商铺。从前猜不透,真以为自己运气好。” 她靠过来摸摸我的脸,“好巧,说不准真是走运。书文,我可以起誓,没让除书文之外的任何人关照你,威逼利诱都没有。” 她说完快速点了下头,“错了,如清。” 怎么会,上天真那么仁慈,就该让我俩门当户对才好。她那么一说,随便听听而已。这几年在汴京,多亏旁人帮扶。开铺打点,往来食客,马店的过路钱。 书文,说起来我们还有一点缘分在。 我告诉江依,如清姐姐原先拟定的字就是书文,后来才换了。 初入仕途那年尚未取字,她母亲给的就是‘书文’二字,如清姐姐嫌它组起来难听,打死不叫,柳书文,多怪啊。母亲又说此去凶险,即便不愿卷入党争,庙堂之上绝不干净,须得圆滑处世,不能背离本心,取字‘如清’。 江依跪坐在一旁给我编辫子,三绺相互压着拢紧,捆成硬邦邦的细溜小条。她听我絮絮叨叨,长长地“哦”了一声,意为原来如此,很是夸大。 看她这样就明白了,“她的表字是你的主意?” “怎么什么都知道?”她回过神,一边笑着,一边甩起发辫拨扫向我喉间。 “一猜就是,小小年纪还掺和长辈的事呢?” “你猜起事情真的很准。”她神色一暗,把几条辫子拆开梳好,扶肩顺下几遍,“过几日,没那么快,回来要到下个月,有人传信来,到时候和我去城外接一下,毕竟是回家。” 都好,可我跟她并不相熟,江依只是想要人陪,我之前在正事上给如清姐姐惹过祸,怕不太合适。 “非亲非故,她家人会不会不高兴?” 江依摇头,从床边挑了把梳子,“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她父亲在江宁任职,要避嫌的,两个哥哥都分出家去,就姨母和你我,再算上我母亲吧。” “你怎么让她关照我的,这么愿意听你的?” “我求她了。”她仰头垂眼看我,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怎么求的?” 多半是人情买卖,何况她们是打小一块长起来的。 江依说:“也跟你说一件旧事,柳仰原来不叫这个,单名是‘杨柳堆烟’的‘杨’。” “那江凭月原本叫江凭月吗?” “是,不曾变过。”她抬眼看我,很快低下头去。 该说的都交代完了,轮到她来问我,只能问一句。她还是想知道我的意中人。 我的心上人啊,“明明。” “明明什么?” “就叫明明,两个扬声调,日月明。” 她盯住我,眉间有微波,往下看了一眼,“你们有约了?” “算是。” 江依撑住桌沿,躬下身道:“我记下了。” 只能问一句,她问了两个,我都答了,按理说应该再从她嘴里问出点别的,看在她说了那么多掏心掏肺的话,罢了。我没有长处,性情不好,本以为知道这些事情会很生气,少说要骂她一顿,如今却觉得她很好,比从前还要好。江依跟我说,她对书文,并无贪恋,盯住她那双眼睛,谁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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