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衣微微一怔,似是明白了什么,转身夺过侍卫手里马缰,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彼时,武陵郡主府邸,姜孙信抱着一坛酒,走进后院一栋二层暖阁,行至上二楼的阶梯拐角,她转头望了一眼在院外守了大半宿的两个人影,而后默然进了屋内。浓重酒气迎面扑来,姜孙信不言不语,轻轻把酒坛搁在那人手边,拍开封泥,却并不斟酒。 桌上的菜肴几乎没动筷,桌下的酒坛空了好几个,半个身子都趴在桌边的人半耷拉着眼皮,嗅见弥漫酒香,这才动了动胳膊,但好似没什么气力,于是她弹了一下空碗的碗沿,嗓音嘶哑道:“倒酒。” 屏退了院内所有下人,凡事都得亲力亲为的姜孙信也不恼,谁叫这位连龙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跑出宫来找她酗酒的女子是当今天子,换做旁人想伺候都没这个福分。 姜孙信一面顺从斟酒,一面平静道:“殿下许久不来,一来便只顾喝酒,把我这儿当街边酒馆了不成?” 私下里姜孙信总是唤她殿下,哪怕登基之后仍是改不了口,但她从旁人口中听闻,松柏顶替她的那段时日,她称呼的都是陛下,且从未喊错过。 姜岁寒思绪杂乱,不留神呛了口酒,姜孙信赶忙绕到背后替她顺气。毫无征兆,姜岁寒猛然一把拑住她的手腕,转身将她扑倒在地,另一只手中的匕首寒光凌冽。 地面上铺了一层雪白地龙,两人激烈的打斗几乎没发出任何响动,关键在于,姜孙信完全没有丝毫抵抗,任由姜岁寒压在她身上,手臂死死卡着在她的脖颈上,还拿那把看上去就无比锋利的匕首对准了她的眉心。 姜岁寒面色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朦胧醉意,道:“你不该顾忌李长宁,而撤走院内的死士,朕虽然样样都不如松柏,但论单打独斗,杀你易如反掌。” 姜孙信眼神清澈,丝毫不见慌乱,有些艰难道:“那便请殿下动手吧。” 许久,姜岁寒举着的手始终没能落下。 她想,若是李长安,定不会如她这般优柔寡断。 眼前模糊了又清晰,姜岁寒紧咬着下唇,尽量不发出声。姜孙信缓缓抬起手,一颗温热的水珠落在她的手心,姜岁寒别过脸,抽身跌坐在一旁。 那双手举在半空僵硬了半晌,而后缓缓放下,姜孙信撑着身子坐起,低垂着头,两鬓滑落下来的青丝遮住了她半张苍白的脸。 姜岁寒嗓音更加低沉嘶哑,她问:“你为何不走?” 等了许久,姜孙信才开口,言辞间早已失了方才的从容平静,“母亲是母亲,我是我。” “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朕不需要你在这儿假惺惺。” “殿下难道想一辈子都被关在那间花鸟房?” 姜岁寒举起匕首,怒吼道:“姜孙信,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院外,禄堂生听闻动静,转身便要入院,旁边李长宁却一步跨出,拦在了跟前。禄堂生面色骤然惨白,满眼不可置信。 姜孙信凄然一笑,“殿下说错了,并非是我顾忌李侍卫才撤走了死士,而是正因她在,所以不必多此一举。” 姜岁寒呼吸一滞,瞪大了眼眸僵在原地。 “不过殿下放心,李侍卫并非武陵王府的人,她没有骗你。” 过了片刻,姜岁寒才回了神,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姜孙信伸手缓缓摘下她手中的匕首,就放在旁边的矮桌上,然后端过酒碗递给她,自己则抱起了酒坛,“殿下,容我再陪殿下大梦一场吧。” 当程青衣终于寻到府邸,还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姜岁寒已趴在桌上醉死过去,半醉半醒的姜孙信拉着她的官袍衣袖说了许多情真意切的醉话,程青衣一直盯着她安静听着,不明白这女子究竟是哭是笑。 最后走时,程青衣要拿走桌上的匕首,皇家之物自然不能流出宫外。 姜孙信按住她的手,竟是带着几分祈求道:“就当做是给我留个念想?” 程青衣没有言语,收回手,抱起姜岁寒,大步离去。 —————— 李长安一行人,在晌午之前,趁着尚未热起来,动身下山。 刚到山脚,便遇上了手捧圣旨而来的白袍营,此番领头人是王西桐,只带了一标人马。 一眼扫过,李长安便把圣旨丢给了后头的中年儒士,笑道:“倘若必要,先生可莫再拦我了。” 楚寒山看着这道“借兵圣旨”,风轻云淡道:“那到时,楚某替王爷守一回古阳关便是。” 李长安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洛阳,见她面色如常,便放心大胆道:“夫人不是一直想尝尝长安城那家羊肉馆,不如到时候咱们一起……” 洛阳淡淡斜了她一眼,“怎么不喊夫君了?” 李长安装作不经意瞥了眼后头跟着的白袍营,没吱声。 洛阳哪能不知道她的德行,轻轻哼了一声:“去便去,脾性收敛些,莫要动不动就跟人打架。” “得令!”
第525章 位于橘子州与狐沙州交界的一处黄沙绿洲,散落着几十个大小毡包,其中最显眼的一顶毡帐足有一丈多高,与一座庭院大小相当。仅就规模而言,除却慕容宇文呼延三大氏族,草原上其余人数最多的部族也远不及此。 往年每逢开春北契皇帝便会到各州巡游狩猎,这种习俗古来已久,早几百年前北契还没有铁王座,龙石州也没有“王帐”一说,皇帝在哪儿钵捺便在哪儿,与中原皇帝出宫游玩时暂歇的行宫大同小异,只不过北契到底没有中原皇帝那般财大气粗,想在哪儿建行宫就在哪儿建,故而早些年尚有四时钵捺之分,还专门设有四位时令官。直到中原士子北奔,外来风气不断浸染下,耶律姓氏第一位皇帝大手一挥便彻底将此归为陋习,后由几代礼官去芜存菁,最终演变成如今的摸样。 一老一少从那顶象征着王权的毡帐走出,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一名年约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以及一位头顶花白了大半的老儒士。这二人的身份与前边那对老少自是没法比较,但在北契庙堂上不可谓不清贵,前者是北院大王萧荀,出身于北契一等一的大族姓氏,在早年人才匮乏时是比黄金更金贵的读书人,尚未及冠便备受北契先帝器重。后者则是两府宰相游良佐,祖辈是旧南唐名望极高的耕读世家,其父曾在太学宫司徒大祭酒门下求学,差一点儿就与商歌当朝首辅季叔桓成了同门师兄弟。 四人行至一处稍远的斜坡下,一身白鱼龙服打扮的耶律楚才蹲下身,抓起一把覆盖在青草苗上的黄沙,轻笑道:“几年前朕刚及冠那会儿,随父皇来过此地,朕记得那时沙地还在几里地外,再往西南四五里有一汪几丈宽的泉水,这才过几年就都不见了,北契的风沙真是越来越大了。” 她转头看向低眸垂头,一副恭敬姿态的老宰相,笑问道:“听说宰相大人自幼长在中原江南,来关外之前都不曾见过黄沙遮天蔽日的景象,那些中原士子也是如此?” 游良佐呵呵笑道:“确实如此,虽有负笈游学的惯例,但多数学子都不愿跑来北边的贫瘠之地吃苦头,毕竟中原地大物博,有的是山川秀丽的好地方。” “既没见过,那他们是怎写出,长风几万里,大漠孤烟直,这样的诗词?” 出身的老宰相愣了愣,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耶律楚才盯着从指缝间悄然滑落的细软砂砾,兀自笑道:“反正,朕若是没亲自走一趟江南,没亲眼见识过那些青山绿水,莫说写,怕是连想都不敢想世上还有那样的人间美景。” 北风卷黄沙,拂过几人衣角,风里嗅不出暖春三月,更嗅不出江南烟雨,背井离乡多年的老宰相没来由一阵伤感,龙石州的相府远比江南那间小宅院大了不知多少,只是无论种多少花草,无论工匠花多少心思打造,总觉着缺了点什么。 已是北契庙堂两朝老臣的游良佐笑叹道:“若有朝一日我北契铁蹄南下,若那间宅院尚在,老臣定请陛下去府上尝一尝地道的江南春茶。” 耶律楚才哈哈一笑,站起身拍了拍手,然后顺势又拍了拍老宰相的肩头,道:“游大人,你马屁拍的再好,朕也不会答应你方才在大帐内的提议,除非你有更合适的人选,朕尚且可以考虑考虑换一个南庭大王。不过你得想清楚,南庭二州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崽子,这个位置可不比北院坐的舒坦。” 游良佐脸色微变,沉吟半晌才道:“陛下明鉴,老臣自知那些个不争气的东西难入陛下法眼,但眼下朝中对谢时的弹劾数不胜数,若陛下以为征战西线非此人不可,也需得缓上一段时日,再另做打算。” 言罢,他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身边的北院大王,后者虽有些不情不愿,仍是附和道:“宰相大人所言极是,此人纵有领兵之才,但其自身品行不端,有关此人的风言如今传至满朝,照此下去,难免有损陛下威严。” 品行不端?怕是身份不正才对吧? 耶律楚才抬了抬眼皮,“萧大人有何见解?” 萧荀犹豫道:“微臣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出身宇文将军麾下的一员大将,夏侯芳将军,昔年两北之战,夏侯将军屡立战功,我朝两支铁甲重骑便是由此人一手打造,若由此人统领南庭大军相信朝中无人有异议。” 耶律楚才哦了一声,勾起一边嘴角,笑容邪气,“就是那个私下里骂过朕狼子野心的北院将军,原来他叫夏侯芳啊。” 萧荀显然不知情,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见他二人骑虎难下,一旁始终不曾开口的北契帝师缓缓道:“二位大人为国尽心竭力,陛下自有考量,若无他事,便早些回去吧。” 二人毫不迟疑,告退离去。 待人走远,耶律楚才冷哼一声:“朕才做多久的皇帝,这些所谓的老臣就开始打瓜分南庭的主意,到底是朕说了算,还是他们当家做主?” 老帝师双手叠腹,站在旁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也不搭腔。 四下没了外人,耶律楚才干脆一屁股坐下,继续抱怨道:“当时李长安杀进橘子州,若去的是朕,哪还轮得着给他们机会算计,白白赔了朕那么多粮草。真是……中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老帝师微微一笑,“原本李长安中了申屠襜褕的豸蛊便是意外之喜,之后以粮草线为饵不过是将计就计,以李长安的才智不会看不出来这是个圈套,双方博弈若都看透了对方的下一步,那拼的便是时运。谢时延误军机,以至于呼延同宗始终迟了一步,没能在橘子州境内截杀李长安,最后遇上了及时赶来的玄甲铁骑,只能说是陛下时运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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