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婆罗门,不悔将二人安置在了树屋四层,陆沉之的房间就在李长安隔壁。相识相伴近一月,头一回分开睡,陆沉之竟辗转难眠。夜里,她所幸去了李长安的屋子,没成想与不悔撞了个正着。 李长安的青衫已被脱了下来,身上扎满了银针,周身还点着味道奇异的熏炉 。 陆沉之走到一旁,席地而坐,将□□横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 不悔哑然失笑道:“我倒从未听说过,李长安身边有个这么体己的丫鬟。” 陆沉之缓缓睁眼,摇头道:“我睡不着。” 不悔上前探了探李长安的手腕,柔声道:“放心,最快明日她便能醒。” 陆沉之又摇了摇头,却没再开口。不悔望了她一眼,莞尔一笑,走到她身旁学着她的模样盘腿而坐,道:“尚未来得及问你名讳。” “陆沉之。” 不悔沉吟片刻,“这样如何,接下来你二人兴许要在我这儿小住上一段时日,你别客套的喊我门主,我也不唤你陆姑娘。” 陆沉之侧头看向她,一脸的莫名。与李长安绵里藏刀的笑不同,如不悔这般的女子,只一笑便可轻易令人心生亲近,或许也是身为医者与生俱来的气态。 “这怎可?” “有何不可,你又不是我门人,我年纪长些你喊我姐姐,我唤你……”不悔顿了顿,“便唤你小鹿罢。” “小……小陆?” “不是陆沉之的陆,是鹿台湖的鹿。” 陆沉之嘴角抽搐,勉强扯起一抹笑容,“门……不悔姐姐喜欢就好。” 不悔噗嗤笑出了声,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似有些歉意道:“你这丫头怎是这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陆沉之一愣,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向李长安。 不悔轻声问道:“她若总欺你,又为何要救她?” 陆沉之缓缓摇头,看着不悔道:“南星姑娘说婆罗门救人不问善恶,当真是如此?” 不悔伸展了一下腰肢,随性道:“我只是好奇她身上藏着的秘密,换做旁的大奸大恶之徒,我自然不会救。” 李长安裹着的那层细布之下,不知何时起隐隐泛着金光。 陆沉之追问道:“只是如此?” 不悔眨了眨眼睛,不答反问:“医者治病救人本就是天职,倒是你与祁连山庄的二小姐,一个是名门正派,一个看起来毫无瓜葛,那你们又是为何?” 陆沉之沉思了半晌,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无妨,离天亮尚有两个时辰。” 陆沉之不善言辞,但架不住不悔死缠烂打。有那么一瞬间,她打心底觉着性子柔和的不悔实则与李长安是一丘之貉。陆沉之磕磕绊绊的从小重山讲到那家名为来客的酒楼,又讲到黑水郡与秦归羡相遇,再讲到那日巨灵江观潮李长安独战群雄。口干舌燥的她讲到最后竟愣愣出神,在北雍那座无花无草唯有青石木桩的小庭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练枪的日子,她已记不得许多。但在李长安身边的这些时日,却彷如昨日,历历在目。 陆沉之不知,在她讲到黑水郡,讲到秦唐莞时,不悔已是缄默不语,她目光不知看着何处,魂不附体一般。 一缕金光不知何时透过窗,落在李长安眼帘上,浓密的睫毛随之颤了颤,而后终于有一道嘶哑艰难的嗓音打破了这一屋子的沉寂。 “陆丫头,何时你也这般聒噪,扰了我的清梦,怎么赔?” 这一声熟悉的陆丫头,险些令陆沉之喜极而泣。
第30章 上一次如这般欢喜的心境,是在五六年前,那日陆沉之在武道一途上登堂入室跨入了小宗师的门槛。当她满心雀跃将这件天大的喜事告知父亲时,素来古井不波的父亲脸上依旧未有任何笑意,只道不愧是我的女儿。父亲甚至都不曾多看她一眼,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玄衣少年的身上。 陆沉之定了定神,眼前父亲模糊不清的脸如一团青烟逐渐散去,李长安那张苍白如纸的笑脸愈发清晰,宛如窗外的一道明媚艳阳。 不悔先一步上前,抬手从李长安身上一掠而过,银针便如同一尾尾游鱼乖巧的收入她手中,接着双手朝两边轻柔一挥,围着李长安的熏炉仿佛有了生气自己朝一旁滚去,并列成排。看的李长安目瞪口呆,而后她问道:“饿了吗?” 李长安竟也不客气,笑道:“怕是能吃下一头牛。” 不悔轻笑一声,“我倒是不知,如你这般的仙人之体,仍需谷物复元。”她转身朝外走去,“小鹿,你看好了她,莫要随意走动。” 李长安怪异的看了陆沉之一眼,一面艰难的坐起身,一面促狭道:“小陆?” 陆沉之这才放下枪,走上前将她扶起,平静道:“门主是个很有趣的人。” 李长安不置可否,看着她道:“我发觉你也是个很有趣的人,换做旁人早趁此溜之大吉,你倒好,在这儿守了几日?” 陆沉之沉思片刻,她也是昨日才到的此地,若不算上城郊宅子里的时日…… “一夜。” 李长安分明瞧见她左右躲闪的目光,心下顿时明了,便也不再追问。依着陆沉之的性子,只不过是浪费口舌。李长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陆沉之随即起身倒了杯水,顺手取来她的衣物,一同递给她。 李长安喝着水,稍稍打量了这间极为罕见的树屋,待三杯水下肚后,她才道:“这是哪儿?” 陆沉之顺其自然的接过她手中的空杯,解释道:“我们已在扬州境内,多亏了二小姐一路帮衬才能寻到这婆罗门,否则你怕是……”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李长安,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李长安笑意深长,“原来你守着我,是要给我收尸的?” 陆沉之手指猛然发力,捏紧了水杯勉强压住了抬手掷过去的冲动。李长安叹了口气,不紧不慢的穿好衣物,抱憾道:“倒是叫你失望了。” 陆沉之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走到桌边,泄愤一般将手中的水杯重重砸下。她侧头瞥了一眼倚在屋柱边的长/枪,仅生出了个念头,便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南星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吃食,一进屋就见陆沉之一副要杀人的模样,脚下一顿,火上浇油道:“一大早陆姑娘肝火便这般旺盛,许是熬夜所至,门主方才嘱咐了让陆姑娘多用些药粥,败败火气。” 饶是陆沉之这么个波澜不惊的性子,当下亦是怒火中烧,可她嘴拙,只能立在那干瞪眼。看的李长安好气又好笑,朝南星招了招手。 当南星毫无防备走过去时,李长安伸手在食盘上轻轻一点,南星忽然双手一颤将所有吃食打了个一干二净。那瓦罐中的白粥不偏不倚洒在她的脚面上,一声穿入云霄的哀嚎声冲出了房门。 李长安故作惊慌,大呼小叫道:“姑娘,你怎的这般不小心?陆丫头,快给人瞧瞧,烫伤了没。” 南星重重一 跺脚,恶狠狠道:“爱吃不吃!” 李长安挺直腰板,双手拢袖,道:“粥是你洒的,与我何干?你们婆罗门悬壶济世不假,可总不能光救人,连口饭也不给吃罢?” “你!” 南星气结,归根结底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如何斗得过李长安这种世俗老油子。可她初生牛犊不怕虎,亦不知晓李长安的身份,当下就要动手好好修理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病秧子。 一道轻盈的绰约身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不悔嗓音平静道:“南星,你还想去湖边洗草药?” 南星面色一怵,转身扑向不悔,委屈道:“门主,此事不能怨南星!” 不悔柔柔一笑,拍了拍她的脸颊,安抚道:“行了,我心里有数,再去给客人备一份吃食。” 南星装模作样抽噎了两声,偷偷刮了李长安一眼,认命的出了门去。 陆沉之微微蹙眉,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叫李长安先一步道:“此事确与那丫头无关,也怨不得陆丫头,门主若是非要论个对错,我一人承担便是。” 不悔虽笑着,但陆沉之却不由的遍体身寒。 “两个晚生后辈的嬉闹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论起来,我也该敬你一声前辈,可前辈的所作所为真是令晚辈大开眼界。” 李长安面不改色,眉峰一挑,道:“过奖。” 陆沉之心里打鼓,她虽不知身为“医圣”的不悔境界几何,但做为婆罗门门主,想来也定不会是个泛泛之辈。李长安眼下与鸡崽子无异,若不悔发怒要将二人驱逐出去,陆沉之也只得认命的背着李长安再走一遍来时的山路。 她偷偷瞟了眼不悔,万幸门主大人医者仁心,未与这个不知好歹的混世魔头一般计较,仍是笑容婉约道:“方才之事权当玩笑,你早些恢复,早些离开罢,若再生事端莫怪婆罗门不讲道义。” 言罢,气势凛然的门主飒然离去。 人走了,李长安仍忍不住碎叨了一句,“明明是她的人挑事在先,她还有理了!” “如何?” 一声空灵之音莫名飘荡在屋内,二人均是一愣,李长安长叹一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之后几日,不悔不曾再来过,只让每日来送吃食的南星传话,说是李长安铁打的身子骨不必入药,用药膳养上几日便可出山。陆沉之也未回自己的屋子,李长安不提这茬,她便顺其自然的住下,还将每次来送饭的南星拦在了门外,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屋子。直到第五日,自打来婆罗门后至今为止不曾下过床的李长安走到了门口,南星抬眼看着这个身形修长,面色红润的女子心底不禁有些发怵。 李长安微微一笑,“你家门主在何处?我有些话要与她讲。” 南星禁不住她的气势,恍惚道:“讲完你便出山?” 没成想,李长安竟点了点头。 “门主在鹿台湖。” 李长安转头对陆沉之嘱咐道:“你先吃,不必等我。” 南星眼睁睁看着李长安径直跨出了栏杆,身形一瞬下坠,她赶忙跑上前往下望去,却哪里还有那袭青衫的身影?她满脸惊骇的朝陆沉之看去,陆沉之已转身回了屋内。不悔曾提起过,婆罗门门人较之于寻常人体魄本就孱弱些,而南星虽在医道上天赋异禀,身子骨却更为羸弱,此生怕是与武道无缘。 陆沉之瞥了一眼门外,南星独自愣了半晌,最后撇 了撇嘴一声不吭的走了。忽然间她生出了个念头,有门主的庇护,如南星这般自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这世上多少人一辈子都活不出这份天真。陆沉之喝了口粥,竟是微甜,她的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 鹿台湖畔有一巨石名为鹿台石,浑然天成,宛如一尾锦鲤向湖里跃入。鱼身鱼鳍轮廓分明,鱼头好似衔着一枚珠子,有传闻道,千百年前鹿台湖不过是一汪深潭之水,玄女途径此地点拨了一尾即将得道的金鲤令其在此造福众生,而后便有了九峰环绕的鹿台湖。
547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