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裁缝店往回走,大概到街前后中央的位置,有一家小院里晾了好几双布鞋。都是男人穿的,有的还破了脚趾洞。这必定是王大力的家。谢鹭迷惑的是,这算起来已经有六户人家,而且都对号入座。那王大力家隔壁这屋,院落齐整,院门还上了锁,实在不像废弃的屋子,又是谁的呢? 难道是住这的鬼刚排到队才走?都是鬼了还锁门,这么放心不下。不过看来大家都没有穿墙术。 如此这般,谢鹭随便想想,并不太放在心上。既然他们都说要像人一样活着。那么怎么活着,才是她的当务之急。街上的老鬼前辈说废弃屋子里的东西可以自取,谢鹭就不必客气。她进了几家铺子,感觉被抛弃的年月不同,至少都在五年以上,其中有一间灰厚得难以下脚。好在是白天,若是晚上,她还真有点不敢进。 毕竟是鬼街。 说起来温汤街上的鬼好似活得比人还细致些,过日子的东西一点也不含糊。锅碗瓢盆,衣布杆棍……即使都是丢下不要的东西,都让谢鹭大有收获。无论旧的破的,只要能用得着就能拿上。最妙的是她还在一家后院里找到了辆小的拉板车,虽然有根把手断了但没大的毛病。谢鹭稍微修理后,就能拉着它勉强走了。一下午忙活后,她看着车上七七八八垒高的物件,盯住了那个凹了一块的大铜盆,喜不自禁:“呼……今晚能洗澡了。” 白雾渐浓,映着落日余晖,像跌进笔洗中的金色墨笔,裹着谢鹭和她新找到的旧家私,悠悠向后街野外而去。 这边,谢鹭为了求生,兢兢业业。那边,何易晞但为作死,业业兢兢。 屏风是摆上了。也不知道郭萱雅想了个什么理由糊弄了那位博学鸿儒。只是郡主有命,不得不听。好在今日她休息,难得放下左右为难的压力喘口气。没人在身边唠叨又有这屏风,何易晞更加放飞自我,毫不收敛。 “父在,观其行;父没,观其志;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郡主以为如何?” 屏风外,先生一丝不苟地颂扬圣人教训。屏风内,何易晞小心翼翼地用银勺挑了些黑白色粉末,倒进一个宽口瓷筒中。随口还能附和:“此谓孝矣,圣人说得怎么就这么好呢……” 先生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颂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 何易晞盯紧平举在眼前的银勺,眼睛都对成了一条线。她极细致地用小指扫下勺中一点蓝色粉末进筒,然后拿过桌案上备好的火折,轻轻吹燃,抖下一点火星进瓷筒。 “噗……” 只听一声轻响。瓷筒里立即窜起蓝色火焰,紧接着又变黄,最后化为赤火,熄灭在筒底,腾起浓厚黑烟,正熏得何易晞满脸。何易晞惊奇之余也是心头大跳,赶紧扯过胡乱摊开的书本盖住黑烟四溢的瓷筒。 “……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郡主以为……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堂上何处着火?为何烟呛如此?” “没有烟啊,先生是渴了吧。”黑脸猫似的何易晞捧筒失笑,睁着眼睛说瞎话,声音偏又一本正经,一面欺负老人家,一面招手唤来身后侍女。 “咳咳……不渴不渴……老朽刚刚所说之经典,郡主以为如何?” “圣人云,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真的不可行啊……”何易晞背诵如流,倒能敷衍,还能压低声音吩咐侍女:“把后院那几个变戏法的留下,这些粉还真有用,看来他们有点本事。留下我自有用处。” “是。” “快把这筒拿走,熏死我了!” “是。” “再跟先生说。今天府里开饭又提前了……”
第十四章 谢鹭低估傍晚这一天雾最浓时的浓烈程度。野外路不平,车也不好拉,她在浓雾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自己栖身的大石台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了。正好雾开始变淡,谢鹭顾不得休息,气不喘匀就去卸车搬货。 谢鹭最开心的就是找到了个铜盆。虽然底部凹了一块,并不影响用。到时舀了溪水坐火上烧开了仔细刷刷,洗脸洗澡洗衣服都可以。还有这个木匠工盒。不知道它待在那灰厚一指的木架上多少年了,里面的钉子、小锯、凿子啥的很多锈到不能用了,但总有些还能救,在石头上磨磨,能凑合一段日子。她放下盒子,又从车上抱下了一个脱漆的衣箱。 衣相外箍的藤条已经断裂脱开,表面蒙了厚灰。谢鹭在找到它时,打开来看过一眼。她前日探索周围到了迷雾森林,在周围捡到一些柔软的长叶。现在拿了几片握成一束,做成个简易的掸子,尽量把衣箱上的灰掸掉。 把能扫掉的灰都扫了,谢鹭小心地掀开箱盖,定睛一看大喜过望。之前在那破房里光线昏暗看不大清,果然是卷叠好的素布。她赶忙捧起素布展开细看,没有破洞也没有发霉,就是放得太久有股酸味。更妙的是素布下面还有件淡青粗布长袍,干干净净的,洗一洗就能穿。 这些东西大振谢鹭精神。要搁在她活着的时候,这些被人丢弃的衣物、锈蚀的工具,都不会出现在她眼前。而此时,这些东西就是她还能像个人一样在这东莱阴间把日子过下去的基础。那么基础中的基础就是:洗澡。 衣袍上脏污得已经看不出白色本色,身上和头发汗渍灰尘,都到了不可忍的地步。今晚一定要借凹铜盆的东风,洗一个清澈溪水澡! 谢鹭凑活吃了根昨天烤好的玉米对付了晚饭,然后抱着素布衣服铜盆就去了溪边。雾越来越淡,眼前世界就随之清爽。谢鹭照旧捡了石头用木刀刨坑,起了火。又拿几块四方的石块当柱架在坑上。铜盆先在溪水里粗洗一遍,再舀上半盆水架火坑上煮着。 趁水煮着,谢鹭又去玉米地那边仔细摸了一回。如今她知道田里那些不认识的作物都是有主的,便不动拿来尝尝的心思。玉米嘛,反正已经吃开了头,继续记账到时候赔给裁缝就是。但是光吃玉米太腻了,她想来找点野菜吃。在始山,种粮食的田附近一般是有野菜的。果然,在离玉米地不远的荒地谢鹭找到了几株野蒜。 蒜叶已经枯黄,了无生机地耷拉在泥土上。谢鹭拽住枯叶用力拉扯,扯出了蒜根。蒜根干瘪不饱满,果然是野蒜,好在还能吃,也算是意外之喜了。连吃了几天烤玉米的谢鹭迫不及待地把蒜皮连泥土剥下,掰下一个蒜瓣就往嘴里丢。 “哗……辣……够味!”谢鹭连嚼带咽,辣得痛快,开心自语道:“太辣了,等会烤着吃。”地里野蒜零星乱长,本来也没有几个,她便扯了三头兜在衣服里跑回溪边。 铜盆里的水已经咕嘟嘟翻腾了。谢鹭把那件捡来的青布粗衣袍丢进沸水里,用树枝搅动着煮了一会,然后用素布包了手,端起铜盆连衣带水泼进溪里。 湿衣在溪里抖搂了两下,捞出来拧干,晾在火坑边用树枝做的粗陋衣架上。谢鹭完成第一件大事,站起身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无鬼无妖更不可能有人。 准备洗澡。 夜已深沉。雾到了一日中最稀薄之时,偶尔有丝缕飘过眼前,挡不住头顶上的朗月繁星。谢鹭又盛了一盆水架火上热着,从外袍开始脱掉自己所有衣物。 如果算上生前,这是谢鹭被何易晞俘虏以来第一次不着片缕。修长的小腿大腿因习武肌肉结实,紧致的肩背胸前都有纵横结疤的鞭痕。何易晞下令打的几十鞭子下手并不重,已经在退痕迹,但她脖子上的伤口按压还会刺痛。疤没有结完。 死了,身体也会愈合伤口。这是谢鹭一直迷惑之事。不过现在,首要大事是洗澡。 谢鹭端起温热的铜盆。温水从头而下,给谢鹭带来温暖又迅速从她身体里剥离出更多温暖,好像虚梦一场。谢鹭打了个寒颤,发现自己不可能在这秋天深夜里光着身子等待第二盆水烧温。她只能直接用铜盆舀水,不敢停歇地当头浇下,让身体没有反应的间隙。牙齿最先感受到寒冷,格格作响要向其他姐妹告密,谢鹭赶紧咬死牙关,不让它通风报信。 几盆水过后,长发和身体总算冲洗干净,谢鹭甩开铜盆,揪起素布裹紧在身,冲去火坑边躺倒。她哆哆嗦嗦地擦净头发和身上水珠,急迫地贪取火苗的暖意。好容易烘干身体和最近头皮的发根,她喘匀气来,拾起之前兜来的三头大蒜,把它们埋进灰里。她把素布沿着腰背绕了几圈扎紧,捡回铜盆把换下来的衣服一件件洗净,一齐晾在火边。 火苗噼啵作响,大蒜的香气开始溢出。谢鹭扒拉出烤好的大蒜,一片片剥开吃了。食物的香气从内而外灌得她暖洋四溢。头发和四肢在逃离寒冷后,清净干爽的舒适开始回馈困意。她挑了两指燃净冷却的草木灰,抹在颈上被湿润的伤口上。些许刺痛裹着疲倦把她掀翻,睡熟在这鬼域溪边的火坑旁。 第二日清晨,谢鹭特意挑雾最浓时出行,来锻炼自己认路。当她磕绊踏上第一块街砖,雾气开散,已经能看见流景温汤的轮廓。这一大早,还不光谢鹭溜达。 唐书和裁缝,两人对坐,当街烤红薯。 炭炉火旺,红薯滋滋作响,散出诱人香气。谢鹭没有吃早饭,闻着有点抵挡不住。裁缝拿着蒲扇专心扇火。唐书眼尖,看见在雾中踌躇的谢鹭。她主动挥手,招呼道:“谢姑娘,你早啊。” 谢鹭本是要去找王大力的。既然把自己当人活着,就不能蓬头垢面的。现在澡洗了,欠着人家的玉米,还是尽早赚钱还了的好。只是她没想到,在这阴间鬼街上,还有天上掉早饭的好事。 “你这鼻子好使啊。我刚烤好。”裁缝放下蒲扇,伸两指跳烫着翻动红薯。“快来坐。叶掌柜送红薯。她特意叮嘱要我们给你两个。我们还说烤熟了给你送去。没想到你自己来了。来吧,趁热吃。” 谢鹭还在犹豫。唐书也说道:“真的是叶掌柜送的,每个人两个,不要钱。” 这下谢鹭不好再谢绝,依言和唐书坐一条板凳。裁缝挑了个大的,两指夹了抛给谢鹭:“接着!烫哦。” “烫……烫……”谢鹭左右手互相扑腾,总算勉强捧住了红薯。她深吸一口气,由衷赞道:“好香啊!” “我烤的红薯,当然香啦。”裁缝挑了个小的递给唐书,顺眼就看见谢鹭横捧红薯,连皮咬了一大口! “唔……口感还蛮丰富的……就是有点炭味……” 唐书看着她目瞪口呆,默然把手中红薯撕下一块厚皮,轻声说道:“剥皮……” “啊,要剥皮吃的!”谢鹭努力咽下嘴里的皮肉,剥开皮又咬一口,不好意思地笑道:“好甜啊!你们东莱的食物都这么甜吗?” 唐书看她吃的香甜,明知故问:“好吃吗?” “好吃。我们始山没有这个。” “这个是红薯,有的甜有的不甜。这种厚皮的一般是甜的。薄皮的一般不甜。无论厚皮薄皮,都是要剥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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