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山眼神闪烁了一瞬,依旧道:“温司丞久在京中,又是世家贵女,自然不清楚各州境况。这丰年啊,是一州的事,但总有人偷懒不敢活,也总有那么一小片地方说不准就闹了什么灾殃……说到底啊,盛世之下亦有饿殍,想来钦州州府上呈朝廷的奏报上亦有写明细则,这……就不好问本侯这个未曾挂职的外人了吧?” “侯爷过谦了。”温明裳负手而立,“那么……粮呢?” 李怀山闻言一愣,“什么?” “侯爷搭上了大笔的银子上来,州府交给朝廷的本该也是大笔的纹银。这样的数目,饶是侯爷家财万贯,也禁不住这样的一掷千金吧?”温明裳把手中税册一抛,“林葛。” 护卫适时而上,将一纸公文呈到了她手边。 赵婧疏高坐明堂上,林葛呈上去的公文她手边有一模一样的抄本,自然早就看过了。但这案子不是她负责,只是因为牵扯过大,她这个少卿需要来给温明裳镇个场子。 “这是自钦州府记档处调来的漕运记档。”温明裳举起那一纸公文,冷静道,“我在上头瞧见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侯爷何时改行做起了粮食生意?” 李怀山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道:“这生意嘛,自然是顺势而为,有低价的粮食,我自然就顺势做起了运粮丹州的生意。这……也无不妥吧?司丞明鉴,这漕运该有的规矩,商队可是严守不违的!” “下官也从未说侯爷的商队有什么问题。”温明裳勾了下唇,“你紧张什么呢?” 上首的赵婧疏眼神一动,目光跟着便扫了过去,恰好跟侧身的温明裳撞个正着,她沉吟须臾,轻轻一点头。 温明裳眼神一凛,话锋一转道:“但钦州府此前已用侯爷给的银钱自丹济两州购置了亏空的额度,结以两州上报的数目,还有供以燕州的那一部分,侯爷想知道……这里头差了多少吗?” “是济州的一半。依照这样算来,侯爷做生意的那部分是两州剩余都拿不出来的数目。而这些粮食,无一例外都送往了玉良港。” 李怀山肩膀猛地一抖。 “我想请问侯爷。”温明裳转身,目光直直地看向李怀山,“丹济两州都拿不出的粮食,侯爷是从哪些家粮铺低价购入这些粮食,经由漕运转移走的?” “望海无垠,没有任何外邦商人会买这种不易保存的物品通商,侯爷自玉良港而出的这批粮食,又到底运向了何处?” 字字相逼,分毫不让,李怀山额角都见了冷汗,但面上却还强撑着镇定道:“这便是本侯的私事,又与这纸诉状的私吞田地有何干系?温司丞,你这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吧?” “侯爷觉得没有关系,那下官便请一人告诉侯爷此间干系在何处。” 门外脚步声渐进,男子跨门而入,拱手一礼。 李怀山的表情在刹那间骤变。 “草民姚言涛,见过诸位大人。” 泉通姚家的幼子,当今海上商贸的话事人。 烈日高悬。 新校场还未建成,但需要人盯着,故而洛清河这两天调了一队人过去,点了两三个这几月观察下来还算靠得住的佥事看着。宗平听说的时候还在好奇依照往日自家主子这事事上心的习惯,这回怎得没亲自去。 直到他在老校场寻到人。 “主子?”宗平看着洛清河提着新亭在地上勾了两下,疑惑道,“你这是……东南的地图?啊,是襄垣侯的事情吧?” 洛清河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听说今日大理寺在城门前把人拦下了。”宗平道,“就是不晓得那位温大人能不能就此把人扣下。” “说不准。”洛清河收了刀,“有姚家人在呢。” “姚家?” “大理寺查田税是查不出来了,要查海商漕运,就不可能避过姚家。”洛清河屈膝蹲下,随手捡了枝路边的枯枝作笔,在地上那张简略的图上圈了几处地方。她把圈起的几处勾连在一起,一边道,“姚言成是阁老的弟子,是那位温大人的师兄,他年岁不大,但在内阁中的名声已如当年的阁老,若是不出意外,将来元辅的位子很有可能就是他的。这样一个人知道了这样的事,还是他的小师妹开口请求,你觉得他会不答应相帮?” 宗平拧着眉,闻言点头道:“确然如此,但主子如何能确定……姚言成的意思便能左右姚家的想法?毕竟他身在朝中,商贸之事一概不管。” “不是他能左右姚家的想法,而是姚家必定会卖一个人情。”枯枝在指尖转了一圈,洛清河停手,把它钉到了属于玉良港的那个圈子上,“生意人,精明得很,更何况他们还是皇商。漕运异动,虽然只是李怀山自己在折腾,但泉通离钦州太近了,姚家本家对这些不可能没有察觉,但这样的异动是为什么,又会如何影响大梁,这就不是一夕之间能想得透了。” “主子的意思是……他们早有觉察,但从未有所动作甚至放任不理,是在看李怀山究竟要做什么,这批粮又要送到哪儿去?”宗平思忖道,“可即便确定船只从玉良港出海绕过周山到了交战地,他们也还是没有阻止不是吗?” “若是姚言涛一人,他未必不会阻止或是上报长安。”洛清河站起身,她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眼神有些晦暗不明,“但那是一整个姚家。” 宗平怔了一瞬,又听到她继续往下说。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1]当个逍遥侯爷做生意不好吗?李怀山为什么要冒这种掉脑袋诛九族的险做这种生意?”洛清河道,“姚言涛跟李怀山做过生意,他当然知道这位襄垣侯不傻……钦州的粮被换了变卖,济州的粮不得不北上,国库的储备也会随之削减。最直接影响的又是谁?” 宗平眼神一凛,阒然间握住了刀。 是燕州,是北境的守土将士。 雁翎和襄垣侯可以说毫无干系,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在事情形迹败露之后,他派出手下人截杀上京诉状的人,又为什么要自己进京落入三司的眼下? 他来长安,要见的是谁? “能做主授意襄垣侯做这样的事情,又极有可能来自长安朝廷。”洛清河侧眸,眼神平静,“姚言涛敢贸然动作,把整个姚家砸进去吗?” 这就是世家出身者的无可奈何,家族之命,重于己身,行事总要权衡的。 只是权衡之下的结果……总会有人要被舍弃。 校场操练的喊声依旧此起彼伏,三伏天的酷热席卷着每一寸土地,但这番话却让人的心在刹那间如坠冰窖。 “我不明白……”宗平摇了摇头,这位向来稳重的近侍的声音都有点抖,“为什么?雁翎关外是累累白骨,多少戍边的将士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亲人……主子,为什么总有人想着让我们败?!” 洛清河垂下眸,道:“他们不是想让雁翎败,打仗总有输赢,古往今来没有几个领军之将是纵横不败的。他们是想让……让洛家败一次。” 将门之府,数代的累累军功,到了如今,这份军功在朝堂上的许多人眼里早已变了质。铁骑败一次没什么,只要雁翎关不破,中原沃土之上依旧是歌舞升平。但洛家……她洛清河只要败那么一次,败掉的就是肩上的荣耀和靖安府的命数。 利刃蒙尘,自然可以随意丢之弃之。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那时洛家还有人,而现在…… 一时间皆是沉默,直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总督!”匆忙跑来的禁军少年喘着气,指了指校场门口的方向,“启禀总督,门外……大理寺来人,说是请您过去一趟。” 大理寺?宗平连忙看向洛清河。 洛清河下意识地蜷了下指节,道:“有说旁的吗?” “旁的倒是没有……”少年挠了挠头,又忽然一拍手,“哦对了!还有个后来的,我都要过来通传消息了,把我叫住给了这个,说是请我转交给总督。”说着便摊开了原本紧握着的手掌。 宗平瞥了一眼,蓦地一愣:“这……” 他掌心放着的是一根细绳。 这东西给一般人估摸着根本瞧不出是什么,但在军中混迹久了的,却是能一眼看出来这东西的本来用途。 这是挽弓的扳指的系绳。 洛清河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她伸手把细绳拿了过来,忽而轻笑出声。 宗平给了她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但到底还有人在,他那满腔的疑问便只好咽了回去。 “知道了。”洛清河装作没看见他眼里的疑惑,只是道,“宗平,这边你看着,我先去一趟大理寺。” 作者有话说: [1]出自罗念庵《醒世诗》。 这案子有点长的。 感谢在2021-12-08 16:12:06~2021-12-10 22:4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7章 开端 踏雪停在大理寺前时招来了不少目光。 雁翎的马神骏,这马的主人也惹眼得紧。饶是大理寺的官差都事忙,此刻也忍不住驻足多看了眼。 洛清河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她把马缰交给了迎上来的差役,侧头开口道:“劳烦引路吧。哦对,这东西要解了吗?”说着指了指腰间的新亭。 官差愣了一下,摆手道:“将军不必如此,此次让将军过来,少卿的意思是这案子或许将军该知道,只是旁听,并非事关。” 洛清河佯装了然地点了点头,也没问是什么案子。 官差似乎这才松了口气似的道了声这边请。 李驰全跟着大理寺卿带了大理寺小半数的人去跟御史台查军粮,此刻大理寺内还留着的人并不多,甚至一路走过来称得上寥寥。 人一少,连风过枝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洛清河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有人道。 “这些便是姚家供温司丞调配的所有漕运与海商记档。” 正堂的门半掩着,洛清河目力极佳,透过敞开的那半扇门瞧见了李怀山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看了眼带着自己过来的官差,见到对方垂首示意后跨过门栏推开了那半扇门。 堂前一瞬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门口逆光而立的女子身上。 洛清河不着痕迹地一挑眉,她目光向上跟上首的赵婧疏对了一眼,又看看站着的温明裳,一拱手道:“打搅诸位大人了,在下受邀而来,并无他意,还请诸位继续。” 李怀山在看清她的脸的那一瞬间面色惨白,他似乎在努力地维持面上的体面,但不过一抬眸的功夫,一束从角落里扫过来的轻飘飘的目光就叫他整个人僵住了身子。 为什么……为什么洛清河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她已经知道了什么?那自己岂不是…… 姚言涛对于这位镇北将军的出现似乎也有些惊讶,但他很快收回了目光,依旧维持着原有的温文有礼的模样继续道:“钦州直通丹州的水运在三月内,襄垣侯府家的商队来回走了不下十次,船只吃水深,其上粮食不可计。且此后于玉良港紧随出航的,尽数是大型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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