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长临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杀敌斩将固然快意,但燕地骄矜,又为强部,绝境之下,困兽之斗尤为骇人。越是此时,为君者更应顺时势着眼百姓之心,僚属之意。”马车行过闹市,入耳是商贾如云,行者入潮。崔德良听着车外的繁华障目,对储君说,“北漠此刻虽陈兵,但这两部并非全然不可调和。此刻已逼得骄矜者伏低姿态,若再逼迫太甚,便是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理由,这个理由能将他们拧成一处,握手言和共抗强敌。” “我大梁不惧兵锋,但殿下仁善,自当知若是如此,普天之下又会徒增多少涂炭之生灵。我等可于庇护下高枕无忧,但这天下万民,又该当如何?” 慕长临闻言沉默,车帘摇曳,偶可见灯火透窗而来,他望着那缕薄光,道:“阁老教诲的是,是我资质有限,到底没先想到这一层。”太子为人谦和,关上门面对着这位老臣,他其实更情愿以师长尊之。 “殿下不是未曾想到此。”崔德良合掌一叹,施然点破道,“是忧思过重,恐这一回,便是囚鹰于笼。” “是。”慕长临坦率笑道,“有些情分得念,不能舍,否则就是忘恩小人。陛下的病得养,置于往日,我可闭目塞听,但如今……十二万铁骑的兵权,谁又说得准呢?其实不单是我,小婉在东宫听闻,嘴上宽慰我,但我知她心里也是担忧的。” 洛清河有职无爵,不论是依照礼制还是战局,都应当由世子代行护卫之职更为妥当。可咸诚帝偏偏点了洛清河在此时回来,其意可谓昭然。 提起崔时婉,崔德良的目光柔和了不少。他沉着眉眼,道:“天枢此番会一同回京,还请殿下安然做好分内之事,老臣亦会尽为臣之本,力保生民无恙,赤血不凉。若是阿婉再问起,便请殿下代为转告罢。” 马车转过闹市,缓缓地停了。 ****** 使节七日后到京,禁军提前清扫了道路,在羽林披甲执锐去城门前撑场面前挂印下了差,难得落了个清闲。礼部的一干朝臣伴在储君身侧,于门前相迎。如此叫对方虽是求和,送来的也并非倚重的王族为质,但鸿胪寺礼数上却没有折下半点,依旧高上一级请太子迎客,算是给足了面子。 既已入京,雁翎所谓护卫的差事也就到了头。门前有府上兵将来迎,久而未归,这是常事,并无人因此置喙。 洛清河虽需与天子呈报军务,但大梁律外臣武将无诏不得入宫,咸诚帝既未差人来此堵她,便是没急着见人的意思。天枢同行,入京便要即刻去呈报政务,她与温明裳在城门前作别,顺势随着羽林将使节送去了驿馆,转头跟着那几个府上来接的府兵先回了侯府。 京中的诸多安置,路上温明裳已同她讲了个明白。洛清河回绝了老管家让她梳洗休息的意思,转头先去了东院。 金桂满园,还未入内便可闻暗香。可惜在此的都是劳碌命,连分点心思尚景的功夫都没有。高忱月昨夜临近天明方归,此刻困得抬不起头,一见栖谣落后洛清河小半步一同入内,简直激动地要落泪。 栖谣扫她一眼,先把带回来的骨哨抛给了廊下站着的赵君若,回头一把将凑上来的高忱月给摁回了栏杆边上。 “不必在此站着。”洛清河迈步上阶,“进去说吧。” 屋中没点香,府上的侍从处理得干净,连一丝血迹都没留下,若非她们这些精于此道的,怕是也嗅不见残存的血气。 洛清河环顾一圈,问:“昨夜的四脚蛇是怎么回事?兰芝呢?” “她无事,就是惊着了,一宿都没敢闭眼,眼下刚睡下不久。明裳有先见之明,让我觉察有异便叫她来此,也好时刻有个庇护。”高忱月打了个哈欠,知道事情重要撑着精神道,“四脚蛇就蹊跷了,秘密暴露非一日,就算是报复,闯靖安侯府也无异于自寻死路。” 侯府虽大,但如今仅存的两个洛家人都不在府上,洛氏不喜奢靡之风,仆役府兵也极少,故而若是有意找人,瞧着院落点灯便知一二。不过主家都不在,说是刺杀未免牵强。 “药堂昨夜也有人。”高忱月道,“比起昨夜侯府的来势汹汹,不知是否因着程姑娘不在堂中,来的人未动刀兵。我跟了一夜,那家伙在西市附近匿了踪迹,未免打草惊蛇,我就先退了回来。” 洛清河闻言有些意外,问:“秋白不在堂中,是去了何处?” “前两日宫中来人,让她入宫去了,走得急,未来得及问是何事。”高忱月神色恹恹,“左右不过驿马之死与陛下的病症,大抵是太医也失了方寸吧。” 药堂盛名在外,请门下高徒入宫也并非什么稀奇事。 话既到此,洛清河曲指轻叩桌沿,复而道:“北燕狼毒又是怎么回事?” “与长……咳,与上回的事有些相似。”高忱月道,“混迹在其中,若非精于此道的人,断然是发觉不了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的。那些‘朋友’帮了我们一回,却也没说四脚蛇意欲何为。驿马身上既有此物,我们猜想其实木已成舟,不过是故意露出的障眼法。” 赵君若随之接话道:“我日前去与师父送信也是由此,但观师父的模样,大理寺于此道亦是束手无策。” 四脚蛇归于潘彦卓,而这个人只要对咸诚帝还有用,三法司就永远找不到证据与理由查办他。 洛清河想了想,转头和栖谣说:“让鹰房盯着潘彦卓的人撤回来一半。” 近侍颔首称是,立时迈步出了门。 “将军?”赵君若闻言愣住,“这又是为何?” “他不是想来杀人的,不过是这些人于他而言无异草芥,扯了那些送死的四脚蛇的面巾,你们会发现容貌都更肖似番邦。”洛清河话音微顿,望向高忱月,“秋白可有和你说过,狼毒制成不易,堪比木石。” 高忱月点头。 “这东西不是在大梁能做出来的,不一样。”洛清河摇头,眉头慢慢皱起,“两国交战多年,这东西若是出现在战场,就是刺杀主将的信号。曾有乡野见闻称,太始开国所率墨翎之统帅,便是亡于此毒。” “可有解法?”赵君若问。 “有,但很难得。”洛清河垂下眸,忆起昔年的一些旧事,“得越过凉州去往西域,从北漠人手中讨,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但数十年前现世之所以无法可解,便是当年大梁还在与北漠交战。” 潘彦卓在此时将手握狼毒的信息透露给了洛清河,而此刻北漠会盟的使节与王庭质子皆已入京。他不单是咸诚帝或是拓跋焘的四脚蛇,他还是都兰埋在京城的暗线。 “若是和谈崩裂,北漠即便不起兵戈,也必然锁国拒不援助。”高忱月倒抽一口气,被这番话惊醒了,“若此时着了道,岂非死路一条?” 她的目光骤然移向洛清河。 “他要杀的不是我。”洛清河嗤笑了声,“也不是明裳。狼毒虽诡,但数年未必有一,否则这些年北境亡于此的将领该是数不胜数。他用于驿马身上引人细查是一,或许有二三,再往后必定难以为继。他的仇人不在我们,在更高位者。” 这场和谈注定付诸流水,若想祸水东引嫁祸靖安,那这东西就得明晃晃地冲着她洛清河来才对。唯有深知,才更懂得如何利用它送到质子的命,又将罪名重新罗织给北燕。 这才无比契合天子心中所想。 洛清河所思并不在此,棋局已摆明,潘彦卓想要复仇,这一手他们不是敌人,甚至算作双赢。但关键就在这“有二”之后,那个“三”又在何处。 唯一的一次机会。她微微抿唇。 无论是这个人还是远在北燕的都兰,谁的死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大的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1 01:57:22~2023-04-22 01:3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第241章 毒牙 马车停在门前时已是月上柳梢, 街市上往来的人潮逐渐退去,露出点时近初秋的薄霜。等候的近侍在温明裳下车后上前去,代为将肩上的落了尘土的披风取下挂在臂间。今夜无风, 侯府前的风铎也显得格外寂静。 离府出来的人见到她回来,纷纷站定拱手而拜。温明裳认出这是鹰房的人, 捏着衣襟朝他们点头, 而后迈步先去了书房。 里头的灯还亮着,温明裳掀帘进去, 看见洛清河正坐在案前写后日朝会的折子。这一仗铁骑看似风光无限,但仔细了推敲可说樊城是守备军守的, 后备的补给军资是天枢慧眼在前, 多得是理由能削薄其中的分量。 军功固然不可少,但如何拿捏其中的度叫朝中各派放心觉着铁骑一如往常无意政务, 却是要下点功夫的。尤其眼下恰逢和谈, 若是因着措辞叫人计较起雁翎还欲于此再起兵戈, 那就是横生枝节了。 “鸿胪寺卿已亲自带人迎使节入驿馆,宫中的意思是, 先设小宴, 待内阁和他们敲定具体的和谈名目才设大宴庆贺。”温明裳在她身侧坐下, 先给自己斟了杯茶, “本想今日先议好大致的进程, 但萨吉尔回报称长途奔波, 质子身体抱恙,不敢面君王。陛下的病也还未痊愈,寺卿问过先生后, 便应允往后推了几日。” 洛清河写完最后几笔后将折放到了一旁, 她掀开桌上盖起的小碟, 里头放着几块小半刻前才让小厨房送来的酥油鲍螺。天枢回京后不仅要面圣,还要同各部商谈用度、知会来年取用,她温明裳这一日在外必定没吃什么,便算着时辰让人做了些易入口的点心备着。 “北漠的邦交鸿胪寺有本可依,应当不会太久,萨吉尔放低了姿态,只要将大汗的诚意奉上,阁老不会为难他们。”洛清河抬指轻捏她的后颈,“难办的是北燕,两国虽有停战先例,但打到如今这个场面不得不低头是第一次。边境民意激愤,要得少了难平民心,要得多了就会狗急跳墙。” 都兰既给了许诺,那拓跋焘这个冬天就不会再缺粮食,未到山穷水尽,人心中总归还能安稳地抱着一丝侥幸。咸诚帝也一样,和谈一日不成,他就能一日以“共商”的名义将洛清河留在长安。 这也是雁翎众将听闻洛清河要回来纷纷反对的原因,一旦入了这座皇城,谁又知道会有几多变故。他们不是不相信温明裳,而是害怕功亏一篑。 “但再如何拖延,至多也就到冬天。”温明裳想了想,靠在她身边边吃边说,“入冬西北易起白毛风,北漠的王庭大帐也要随之迁移,若是误了日子,就连熟悉的人都会在其中迷失方向。作为会盟的见证者,萨吉尔若是要拖至那时,就要露破绽了。” 那便是还有近三月的时间。 “就算他无意拖延,这段日子也会耗下去。”洛清河等待着折子的笔墨晾干,探身去取了压在下头的纸页,上面罗列着从朝中要员譬如崔德良到皇嗣天子的名列。她把东西摊开,嘴上仍道,“陛下得留着质子扣住我,质子在,给雁翎的封赏也就一日要迟缓下来。毕竟当初是我自行放走了萨吉尔,若是当时就扣下,行人司当即就会出关去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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