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的奏疏,”沈宁舟看她慢条斯理动筷,“你会看吗?” 赵婧疏动作一顿,抬眸望过去的眼神很淡,她捏着筷子,道:“既无口谕示下,那于当朝大臣眼前拿出玄卫印记,是否欠妥了?为免惹人非议,沈统领还是请回吧。” 说着便有搁筷叫人送客的意思。 沈宁舟一把按下她的手,随即在对方横眉一扫后被烫着似的猛地弹开。同窗之谊抵不过行路之别,那些过去早在大雪里被掩埋,但如果真有那么容易放下,世上便不会有那样多的执念。 赵婧疏缓缓抽回手置于膝上,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指尖微蜷,“沈宁舟。”她唤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我若说,叫你就此罢手,将所司全权交由齐王再不过问。”沈宁舟苦笑,“你可会答应?”她知道答案,继而在此话后退而求其次道,“那便……不要过多将自己卷入其中。齐王没有朝中所想的那样简单,宫中风雨将至,就连我也不知会发生多少事。” “你想秉公,想求一个清楚明白的‘答案’,可以。但就如大理寺与三法司独立于六部之外独成一派,权柄之争……你们也该一如往日绝无踏足。” 院中蝉鸣不止,明明已至夏末,却似生机未绝。 赵婧疏嗤笑一声,反问:“你来同我说这些,是因旧日之谊,还是因为从此事上看到了今上的错漏,心有揣度?” 沈宁舟错愕道:“……什么?” “羽林立于九重阙,能望见多少东西?”赵婧疏抿茶,漠然道,“无论最后交予朝中的是何样的答案,天子印玺为真,御命出京为真,条条通行文书亦为真。北境处处凶险,走错一步,今日你就该望见侯府门前再起白幡。从前,明目张胆地出过这样的事吗?” 天子揽权已是目之所及,虽自天枢始,但个中所思早已越过了天枢。这种诏命置于前朝莫说出京,在驿马驰离京畿便会被追回。赵婧疏每每回想都觉背后生寒,于理她无权指摘,但于情,她在庆幸北境尚有温洛二人之于又难以自抑地对座上天子生疑。 真正要被送往钦州的皇命是什么不得而知,可只需看阁老的态度,便知即便并未严重至此,也绝非善事。 雁翎的军权可以被收归,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我不是来与你争论这个的。”沈宁舟深深吸气,试图补救,“婧疏,是对是错,坐在龙位之上,自有人评判书写。驿马的死绝非偶然,而是蓄意为之,它已经波及到了太多人。三法司不立党争,这次也请务必遵循旧制。你可以疑我,但今夜每一个字,都算作我的请求,直到此事终了,可以吗?” 赵婧疏没有说话,她沉默地挑拣着菜式,也没有再赶人的意思。沈宁舟摸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能和座石雕般僵硬着坐在她对面。 时辰已不算早,她再不回去,若是为人所察,于此风口浪尖势必也要惹人生疑。但她既放不下这边,注定是要如坐针毡。 但也不知赵婧疏是否看出了藏起的煎熬,她放了碗筷,等侍从撤了盘子才道:“北燕狼毒。” 沈宁舟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北燕。”赵婧疏侧头不看她,“提醒我先谢过,但牵不牵扯并非我所能定,大理寺不涉党争,今后亦然,你不必于此提点。至于北燕人的牵扯,我不知,也不想知,那是你的路,与我没有干系。一条路走到黑,那便苦乐自担。” “言尽于此,我不想你我皆难做,你回去吧。” 这才是彻底的送客之意。 沈宁舟深深叹息,末了还是起身与她擦肩而去。 蝉鸣不止,声声吵得人心烦意乱。赵婧疏扶额而坐,觉得这不过寥寥数日的光景,竟是让人疲惫至此。 院门便是此刻被敲响,她以为是有人去而复返,头也未回地抛过去一句:“还有何事要说?” 脚步声似乎停了一瞬,紧接着便是赵君若诧异的一声:“师父?” 她错愕地回过了头。 影子里蛰伏的玄卫接住了落下的信鸽,他在宫门前等候到此时,终于看到了归来的首领。 “大人。”他低声道,“北边回信了。” 沈宁舟原本因适才的事变得沉郁的心骤然提起,她拧起眉,道:“谁?” 玄卫答:“四脚蛇真正的主人。” ****** 放牧的奴隶在马鞭的鞭笞下赶回牛羊,王庭各处的篝火随着日暮的到来被点亮,他们随身的铃铛和着马蹄声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哲别放下了帘子守在金帐外,亲卫们在他左右,驱赶着想要近前的不速之客。他们对贵族们的试探充耳不闻,像是一堵无形的壁垒,将金帐中的谈话完全隔绝开。 帐中火光涌动,桌上炙烤的肉早已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都兰从容地握着刀,剔下来合适入口的大小放入盘中。她的动作放得缓慢,全然没有燕北推崇的豪迈洒脱,倒是像极了南下土地上的姑娘。 萧易心里浮起隐隐的怒火,他眼下有青黑,拓跋悠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回王庭后,以他为首的一派几乎没有一日安寝。暗地里与大梁皇帝的谋划被这场败仗粉碎,他们失去了兵将,得到的是国中各部子民的怨声载道。 无数人在暗地里职责这场战争辜负了各部的希望,粮食毫无保留地供给前线却没有得到回报,无以为继的局面之下,谁拥有足够的粮食与金银,谁就能得到忠诚。王帐在反复的争吵下,恍然意识到他们或许要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一个寒冬。 原以为能让都兰收敛的大将阵亡如今看来更像是自己亲手插入胸口的利刃,而始作俑者端坐眼前,自如地享用着被奉至眼前的佳肴。 “你得不到儿郎们的效忠。”萧易攥起拳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对她说,“你让一个帮助你得到现在一切的朋友死在了战场上,你根本不会在乎他们的生死。” 都兰拨弄着肉块,分出手来在手背上拍了两下,道:“那是自然比不得的,毕竟兄长带着手下的儿郎毫不犹豫地跑回了王庭不是吗?我都忘了,若是兄长仍在,不知大梁人敢不敢倾力投入那片战场。” 她眨眨眼睛,故意露出个痛苦的模样来:“哦,不对,应该说……不仅如此,我听说雁翎还在屯兵,因为你的撤军,现在拓跋将军要独自面对复仇的铁骑了。你说得对,她死了,而我手下没有大燕的骑兵,那么尊贵的兄长,你是决定要带着你的儿郎们再一次面对雁翎的铁乌鸦了吗?” 萧易沉着脸没有说话。 “噢。”都兰把刀直直地插回了炙肉里,微笑道,“我忘了,你没有足够的粮食。那为什么还要继续这场战争?” 萧易咬牙,伴着指骨咔咔的响声道:“我们和大梁人是仇敌,没有和谈的可能,撤军就意味着放任战鹰飞入长空,我们要俯首称臣!而你——” 他沉下目光,“记得你母亲如何踏足这片土地的吗?失去了大燕的庇护,你只会走上她的道路。” “是么?”都兰向后靠在毛皮上,丝毫不畏惧他的威胁,“那你大可继续打下去,看看这个冬天是忍饥挨饿的百姓先向王帐高举反旗,还是大梁的铁骑踏过白石河。你若是能战胜洛清河,那一切随你。” 被拍在桌沿的短刀倒映着跃动的篝火。 没人知道这场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多久,萧易在长久的沉默中妥协,问:“你想要什么?” “和谈。”都兰向他露出了无邪的笑容,“你没有和谈的可能性,但是我有,因为我把仇人送给了洛清河。但是哥哥,你说得对,我是大燕的公主,所以我想要更多的人活下来。你拒绝接受各部的人心归拢向我,但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有那么害怕吗?” 拓跋悠已死,她在北燕各部眼中等同于彻底失去了插手军务的机会。没有握于掌中的利刃,任何权柄的聚拢都像是海市蜃楼。北燕人信奉手中的弯刀,就如同他们信仰着头顶亘古不灭的长生天。 可如果当真有这么简单,王帐各部也不必如今都拿都兰毫无办法。她在悄无声息的年月里将母家攥紧在了手中,如果现在杀了她,北燕要面临的可能就是来自漠北王庭的怒火和联合之下的铁骑倾轧。 萧易的确没有选择,他只能代表幼主点头,否则这个冬天会有太多人因此饿死。 “那就烦请你按住蠢蠢欲动的拓跋老将军了。”都兰站起来,那道落在萧易身上的目光显得有些邪性且无情,“得停战,才有谈的可能。至于做什么,那就是我的事,你的”她抬起手,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帐外围绕的贵族们在萧易离开后作鸟兽散,哲别掀帘进来,望见的是盘中被割下却没动一口的肉块。 公主擦拭着那把短刀,尾端碧青的宝石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殿下。”哲别道,“拓……” “给大梁人的皇帝发信吧。”都兰打断了他的话,“西北的人也可以越过锁阳关了。” 哲别沉默地看着她,最终还是上前去将外头送来的一个袖袋放到了她面前。他没有说半个字,只是无言地一礼后掀帘走了出去。 袖袋外表沾了洗不掉的血,针脚开裂,显得很残破,这里没有任何东西,都兰安静地凝望了它很久,最后和那把短刀一起收了起来。 ****** 京中今夏的闷热还未散去,宫中的冰块摆满了各宫的角落。 家宴设在酉时,慕奚到时坤德殿在外已可闻人声,她踏着宫人通传到余音入内,听见中宫正拉着崔时婉话家常。 咸诚帝未遣人来告知,依着往例便是没有过来一并用膳的意思,故而在场者都显得自在许多。 九思趴在她们身侧的坐席上,听见渐近的脚步声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唤姑姑。 “皇姐。”慕长临随之起身,牵起女儿的手上前相迎。 中宫的说话声也停了,她伴着宫人的搀扶起身,抬手便免了问礼,只微红着眼唤道:“晗之,快些来。” 崔时婉含笑退开了小半步,把紧挨着皇后的位子让出来给她。 【皇姐近些日子总不进宫,阿娘念着呢。】 慕奚眼里闪过愧色,落座时垂首同母亲告罪。非她不愿,而是依着如今光景,越往坤德殿走动,反而越容易给母亲招来横祸。 咸诚帝妃嫔虽不多,但他有意扶植晋王,贵妃自然母凭子贵,而今储君虽立,可晋王仍旧手握大权,未至最后,成败难料。中宫一向多病,那些暗地里的争斗,还是能避则避。崔时婉时常过来走动,也秉承此理,不拿东宫的烦忧来叨扰。 “能来便好。”皇后摸摸她的脸,半是叹道,“阿娘让尚食局做了你爱的吃食,今夜若是无事,宿在宫中可好?瞧瞧你,近日夏蝉恼人,定是没睡好的。” 她如今没领着差事,明面上哪有什么可忙的,后宫虽远离前朝,但也不至什么都不知。慕奚抬起头,望见那双隐含忧怖的眸子时心口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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