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河问她:“冷么?”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发抖。 可此时已近盛夏了。 “……冷。”温明裳抿起一点嘴角,她好像失去了做出任何反应的能力,只是茫然地抬指覆在洛清河的面上一点点摩挲,过了许久才颤声道,“阿然……太冷了……” 呜咽的尾音飘散在风雨里,眼眶里的泪水缓慢滑落,她不受控制地抖得更厉害,回过神早已泪流满面。 洛清河张开手臂用力地将她圈在了怀中,一言不发。她尝过大雪里失去至亲的痛苦,没有人比她更懂得亲眼目睹至亲至爱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是何样的悲恸,她沉默着红了眼眶,贴紧了温明裳冰冷的面颊。 像是无形的屏障,在大雨里毫无保留地将怀中的人庇护其中。 温明裳耳畔嗡鸣,伏在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破碎的声调几乎拼凑不出清晰的字句。 她在洛清河回来之前便知道屋外定然站着三法司的人,但她提不起任何力气。寒意一并漫上来叫人头痛欲裂,她甚至无心去细思这到底是因为雨水还是她身体里潜藏的木石再度发作……她坐在昏暗的屋内,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温诗尔倒在雨水里满面乌血的模样。 谁又能想到,那日决绝的一眼便是最后了呢?那堆碎玉还放在博古架的锦盒内,她本想着待到回来便让人去修补回来的,可是……又哪来的以后? 碎去的玉不复当初,人亦如此。 她甚至带不回母亲的尸体。三法司将她带走时,温明裳站在雨里,忽然有那么一念,若是她不斗了,不去管那些阴谋算计,是不是她本还有机会的?可是下一瞬,当她抬眼看见被押解离开的柳文昌,转头看见府中柳氏族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流露的快意,她却又觉得,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的母亲死了,这些人还能完好如初地站在她面前,好似她温明裳才是那个机关算尽却不得善终的可怜虫。 恨意随着痛苦疯狂滋长,她从未有任何一霎比现在更加憎恶柳氏的每一个人,不论是在场的这些,还是远离京城不问其中事的无关者。 他们该死。 可她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又在不断地将逃脱出牢笼的野兽往回拉扯,告诉她本不该如此。 太冷了,也真的太疼了。 “我……”温明裳哭到声音沙哑,她红着眼抬头,嘴唇颤动着。 洛清河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轻声道:“我让兰芝去帮你备朝服了。” 温明裳蓦地一愣,她恍然间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但那束目光太过坦荡轻柔,像是触碰都变得小心翼翼的。 这不是一句玩笑。 “去吧。”洛清河微微一笑,低眸说,“有些事在旁人眼里自是可以不做,但于我们而言,不行的。”她轻轻叹息,想起几年前同样的那个雨夜,“阿颜,若你觉得这才是对的,那便如你所想的去做吧。” “对不起。”温明裳颤声说,她像是想强撑着露出个笑,但现在实在是太勉强了,“你那时说过,憎恨会……” “可是很难不是吗?”洛清河捧起她的脸,在眉心落下一个安抚般的吻,“她为你扫平了所有的顾虑,柳氏门生所有的说辞如今皆成了笑柄。所以去吧,既是自作孽,那便该以命相抵。” “律法为先,一报还一报,再公平不过了。” 崔德良到金麟台时人已经齐了,他听闻噩耗时亦是震惊,温诗尔的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轻易击碎了原先所有的布置。他抬眼去看下首的温明裳,一时间有些欲言又止。 没人敢先开口去和温明裳攀谈,女官苍白的面容和泛红的眼眶无不昭示着这半日来她心中的痛苦与煎熬。 好在此时内宦扬声高呼天子到,才解了这阵难以言说的压抑与沉默。 咸诚帝落座上首,这才抬手示意群臣起身回话。他的目光流转间投向垂眸不语的温明裳,叹息着开口道:“今日之事,朕已悉数知晓。温卿啊,此事……是朝中对不住你。” “……陛下言重。”温明裳向前垮了一步回话,神色依旧木然,“天灾难防,人祸亦如是。柳氏过错在前,意欲杀人灭口在后,陛下明察视听,也难防小人奸佞。” 这番话绝口不提自己如何,全然是为朝中开脱。三法司的众人听来更觉心中不是滋味。 “你母亲的尸身已由仵作勘验。”咸诚帝眯起眼,痛心状,“本该死者为大,但此事所系太大,实在是……唉!实乃朕之过!但温卿供职大理寺亦铭记我大梁律法为先,是以今夜,朕亲鞫罪人,定要给温卿一个交代!” 他说到此一拍板,冷声喝道:“来人!将人犯押上来!” 话音刚落,囚服镣铐加身的柳氏父子皆被带到殿上。押解的羽林面色肃然,手下动作丝毫不讲情面。 温明裳目不斜视,像是未听到柳文钊的痛呼。 时至今日,他们仍在喊冤。 “陛下。”崔德良先一步上前,“所述供状之中,贪墨一事已交由户部查办,这是内阁整理好的档册,请陛下过目。” 咸诚帝接过他递上的文书看了几眼,猛然拍桌怒道:“证据在此,康乐伯,你等还敢喊冤?!” “陛下!”老太爷砰砰叩首,声泪俱下道,“此为罪臣一人所为,还请陛下圣裁,勿伤忠良之辈啊!” 柳文昌也在此接话:“陛下,丹州疫病,亦是臣一意孤行,还望陛下念及我族数年苦功,开恩。” “那还有一桩呢?!”咸诚帝不耐地皱眉,“尔等数年戕害朕肱股之臣!”他指向温明裳,厉声道,“不认吗?!” “陛下!”柳文昌道,“我等从未听闻此物,那妇人今日暴毙院中也非……” 这是仍要将木石之患抛得一干二净的意思。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终于在此时向前迈了半步。 堂前霎时静了。 “温卿?”咸诚帝挑眉看她,“哦,朕想起来了,温卿前些日奏报上写了,罪人已伏法,供词也一应俱全。” 柳氏父子闻言登时面如土色。 咸诚帝微微一笑,道:“温卿今日,可是带了给朕信中的那份呢?” “陛下。”温明裳抬起头,缓缓掀袍跪下,“此前,臣需先向陛下请罪。陛下口谕,命臣回京即刻入宫回禀,然臣挂念母亲,抗旨不遵,此为悖逆,依律需请陛下先行裁断。” “此罪可恕。”咸诚帝挥手道,“父母亲族,心有牵念人之常情。” “谢陛下。”温明裳话音一顿,缓缓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写好的一纸文书,“诉状在此。主犯魏执,暴毙丹州狱中,其余人犯皆稍候押解入京,以待圣裁。时疫自柳氏三子柳文昌始,所为乃我大梁国库。” 柳文昌骤然瞪大双眼。 温明裳跪得笔直,字字清晰道:“人犯二十三人,所述供状皆如此。族主入狱候审,柳文昌为柳氏阖族,决意摧垮姚氏以迫京中世家惊醒相帮。此行一藐视我大梁律法,二悖逆我大梁主君,三致使丹州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实为丧尽天良之举。还请陛下圣裁,依律……诛之。”她缓缓起身,此时方侧过身去看柳文昌,“此为其一。” 咸诚帝面色渐沉,他已粗略看完那份供词,自然知道温明裳递上来的是魏执最后吐露的那些供述。 “还有其二?且说来听听。” 温明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柳家人,她无声地收紧了五指,唇角微勾,笑意却是凉薄。 “其二。”她回过身,直视座上天子,“家母陈冤所书,木石之毒。桩桩件件,皆写于陛下面前的供述之上。至于罪人所言的暴毙院中非己所为,实乃谎言。” “你!”柳文昌惊怒道,“陛下!臣绝对不曾做过!茶盏无毒一验便知!是她……” “陛下。”温明裳微微低眸,轻声道,“仵作验尸虽明日一早方有定论,但家母所言并非她而是臣,臣的身上,确有木石之毒。此事,有一人证,京城药堂之主,程秋白。” 咸诚帝沉郁着看了眼堂下,道:“药堂,的确可靠。这位程大夫是如何说的?” “木石之毒无色无味,经年累月服下,便再难断绝,终有一日可成夺命之灾。”温明裳缓步向下,直视着三人,“但程姑娘闻之并非嗟叹行事之恶毒,而是另一事。木石记载早已断绝此乃太始皇帝立朝便下的铁令,凡有不遵视为谋逆!那么下官请问三位……从何得来的此物?又为何用得如此……驾轻就熟。” 她未等人反驳,随即大笑出声。可迎着她目光的柳文昌在那双眼里的尽数是憎恨与讥讽。 “陛下,既用得如此驾轻就熟。”温明裳咬字轻轻,“又何必在茶盏上下毒呢?” 堂内议声四起,落在他们的目光都变了。 何等怨毒的行止啊!如此家门怎能自诩大家! 温明裳还想再说,却忽然听得崔德良一声奏请。 她微微一愣,回头看见阁老深深向着天子一拜,恳切道。 “温少卿所言,句句属实。虽未自柳氏族中搜查出罪证,然尚有一物存留,此刻正在药堂之内,此为臣所知种种,还请陛下过目。” “先生……”温明裳低声唤了句,却被身侧的另一人拽住了衣袖。 姚言成微不可察地向她摇头。 崔德良跪捧文书,再次一拜道。 “太始帝亲命断无更改,百年光阴即便未曾身涉其中也享族中恩荫,断无无辜之理。请陛下裁断,依我朝律法,阖族,当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6 19:52:55~2022-09-18 23:1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展程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第155章 梦魇 一场鞫谳结束已是夜阑人静。这场雨终于偃旗息鼓, 阴云散去,月光露出朦胧的孤影,余下的水珠顺着宫墙檐角缓慢滴落, 汇成一个个水洼,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弯刀。 温明裳走在末尾, 和内阁的臣属隔着几个身位。她在漫长的鞫谳里筋疲力尽, 只能在踏出宫门时低声唤了句先生。 车马皆停在前面。 崔德良转过身看了她片刻,却什么都没说。他向前迈了半步, 伸出手落在这个学生的帽顶,极轻地拍了两下。 “回去吧。”他说, “明日一早还要去接你母亲回去。” 此刻委实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温明裳低头应了声, 拱手躬身目送老师离去。 靖安府的马车也候在外头,温明裳扶着车沿上车, 抬眸看见里面坐着的人时微微一愣。 洛清河探身过去放了车帘, 解释说:“去了一趟公主府, 得把这个拿回来。”她摊开手掌,露出掌心握着的禁军腰牌。 这东西在她离京前交到了慕奚手里, 如今她回来了, 只要咸诚帝一日不下旨收回, 她就仍是京城禁军的总督统领。沈宁舟在她手里吃了瘪, 但这个亏只能被羽林闷在心里, 咸诚帝是绝不能把此事放到明面上来提的, 因为只要他当真要罚洛清河,那也就意味着他得认下阻挠温明裳的这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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