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孝为先,这么个旨意实在是欠妥的。 府兵扬鞭打马, 驾着车转上街道。 这个方向不是回侯府的, 而是去御史台的。 她们之间有种无言的默契, 温明裳没说今夜的安排,但洛清河在她出来之前便吩咐了府里的人不必回去。黎辕在此之前并不赞同她们长途奔波还要再御史台外等一夜,但他终归没有开口去辩驳主家的决定,或许因为这些年见过了太多的离合悲欢。 马车停在门前,府兵在旁扶刀戍卫,没去惊动任何人。洛清河提前给他们打了招呼,吏胥提着灯守在门前,也权当做没看见这车马。 奔波数日,疲乏自是不必说。白日里因着温诗尔的事尚可强撑,但夜愈深,温明裳到底是撑不下去了,她眼皮耷拉着,不自觉地往边上靠。 洛清河给她摘了官帽,稍稍侧身让她靠着睡。出来时黎辕吩咐着人在车上备了多的外衫,此刻倒是正好能披上。她轻手轻脚地拾掇了一番,抱着人也跟着合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不沉,夜里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场雨,洛清河不知睡了多久,被雨声惊扰睁眼时听见耳边又轻又含糊的一声呓语。她拧着眉,骤然便醒了神。 贴在她身侧的肌肤微烫,藏在衣衫下的手紧抓着,泪水已打湿了洛清河肩上的衣料。 洛清河抬手替她拭了泪,顺带着试了一下她面上的热度,很轻地唤她:“阿颜?” 温明裳眉头紧缩,下意识应了两声,整个人却都紧绷着。她像是陷入难言的梦魇之中,汗湿了鬓角,惶然间找不到出路。 天还未亮,班房的吏胥低着头打盹儿。门前的石狮面目狰狞,在昏暗的灯下愈发显得生人勿进。月光早潜入了泼墨般的天幕里,连鸟雀都在夜色里匿踪。 洛清河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抬手放在温明裳脑后顺着散下来的发轻揉着。她的唇随着动作擦过对方耳廓,马车里坠了个小香炉,此刻熏得人耳垂嫣红。 温明裳枕着她的肩膀,在一声声低低的呼唤里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儿,一点点放松了下来。热度还没散,这个时节在外头的肌肤相贴让人难以自抑地发汗。洛清河把她颈边汗湿的发拨到了后边,等到人睡得熟了些才探手去支开了一点窗户。 府兵见状忙上前去。 “天明后去请程姑娘。”洛清河压着声音吩咐,“带府上的腰牌过去,若是说人去了刑狱,便也走一趟,就跟傅中丞说是我的意思。” 府兵垂首应是,她刚要退下,又被叫住。 洛清河看了眼他们身上湿透的衣裳,想了想道:“明日办完,去跟黎叔说我叫你们下差一日,轮值的人依次补上。” 总不能叫人白淋了一夜的雨。 她说完这番话便放了车帘重新靠坐回原处。后半夜她再没睡过,雨声渐渐停了,四周更是寂静。 洛清河听着耳边的呼吸,低眸柔和地抚过温明裳的面颊,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天光初现时,怀里的人伸出手,指尖落在了她眉骨上。 洛清河睁开眼,对上那双仍旧泛着红的眸子,眼尾的小痣混在绯色里,瞧着不再那么分明,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更显得苍白。 “几时了?”温明裳声音沙哑,没从洛清河怀里起来。 “寅时末。”洛清河再度探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热度似乎下去了,但她仍旧不大放心,“再过会儿应当就有人出来了。” 她绝口不提昨夜的梦魇,便好似当作什么都未曾发生。 温明裳记得,但也没开口提,只是神色恹恹地伏在她肩上。她好像被拉扯入了某个光影的界线,苦难在身后张牙舞爪地露出可憎的面目,叫嚣着要将她拖入无边的辛涩,但轻柔地风与月就在眼前,她的确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见的呼唤的声音。 皮肉的伤可以轻易愈合,心上的伤痕不行,但总有什么能抚慰不可宣之于口的痛苦。 这些东西在最阴暗的深沟也能成为煎熬里的甘甜。 卯时三刻,御史台的大门终于打开,官吏匆匆走出,跟戍卫在侧的府兵轻声禀告示意他们现下可以进去了。 洛清河扶温明裳下车,两个人无声地并肩入内。 仵作在验尸之余,也帮温诗尔拭净了浮于表面的污血与尘泥。他们一言不发地向来人见礼,眸中有痛惜和怜悯。 妇人安静地躺于榻上,是安然入眠的模样。 温明裳跪坐在前,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母亲早已冰冷的手掌。雨中的那点力度似乎仍未散去,她已哭不出声,只是安静地垂首坐了许久。 被甩在其后的人马陆续返京,一应证物被悉数递上,让柳氏再无辩驳的余地。赵君若回来仰头看见宅邸和边上的侯府摘了灯笼,换上了吊唁的素白纸花,一时间站在门外不知该如何做处。 还是栖谣办事回来瞧见了给人拎了进去。 程秋白来过,调着方子抓了药给她,说此时应当还无虞。 宫中来人问过温明裳有关落葬的选址,咸诚帝似是有意给她做个人情,但温明裳推了,最后依着洛清河的提议,葬在了沧灵山。山明水秀的好风光,想来温诗尔应当是会喜欢的。此处是洛氏的私宅,也消了许多吊唁的心思,落得清静。 在那之后温明裳找了一回潘彦卓。 “信的事,我欠你一份情。”温明裳望着他说,“但你并非多管闲事之人。” 潘彦卓敲着棋子,反笑道:“温大人和镇北将军感情甚笃,但还未曾见过真正的燕州交战地是何模样。这一问,我给温大人说个故事吧。” 他将棋子落下,道:“北燕人嗜杀,所过之处必是烧杀掳掠。有一孩童幼时顽劣,总不喜读书,多惹得其母不快。有一日大雪满村,外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孩童父亲是军中人,听见这声音总觉得是父亲回来了,便想着出门,不成想却被匆匆回来的母亲推入了灶头的坑洞中。” “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嘱咐绝不可出半点声音,也不可将塞入耳中的棉花取下……若是不然待到父亲回来便不给带饴糖了。”潘彦卓说到此抬起头,面上笑意未改,“孩童贪食,以为这是一场游戏,便照做了。温大人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吗?” 温明裳沉默不答。 “整个村子都死在了狼骑的刀下,那些棉花堵不住惨叫声。”潘彦卓缓缓饮下茶水,轻描淡写地说,“待到声音停下后很久,孩童终于敢爬出坑洞,可他只看见了满村不见尽头的血迹。他便顺着血迹的方向不停地找寻,终于在十几里外,找回了母亲的头颅。” “那个孩子是你。” 潘彦卓含笑不语,他站起身行至门边,这才侧过身道:“温大人便当作是不忍看见流离面目的一点恻隐之心吧。我不求回报什么,只是不想看见罢了。” “言尽于此,那便提前祝大人大仇得报。至于我的仇,终有一日也会讨回来,还望届时……温大人也能一同道一句贺,也算是全了这个所谓亏欠吧。” 这番话说完,人便掀帘离去了。 温明裳饮尽了余下的茶,随后带着丹州余下的事由去了公主府。 “丧期过再来不迟的。”慕奚看着她苍白的脸叹息,“此事非一时之功。” “丧期过后,尚有丁忧守孝一说。”温明裳笑笑,“那便没个头了。”尽管咸诚帝决计是不会让她此时去职离京的。 慕奚沉默须臾,这才摊开笔墨道:“那便说吧。” 温明裳取了笔,边同她说此行的见闻边列举了可用的官员。此番东南三州大变,下去一批人总归是要让人填补缺漏的,寻常官吏尚且好说,涉及州府便要慎之又慎。 “谭宏康此人可堪用,他于丹州治下不错,其余两州亦可视情况沿用。”温明裳道,“赵大人已将钦州情况写予殿下,余下一个济州,下官以为可调临安城的府尹过去。她本有才名,数年考评也不差,资历如今若是难以服众可暂居其下,依照旧日州府的人选挑一个在前总领。东南如今牵一发便可能动日后大梁的国库,选人不是一时之功。” “本宫记下了。”慕奚点头,“府台人选便到此,接着往下说吧。” 这一场对谈持续了将近半日。午后日头灼烈逼人,慕奚送她至门前,见着她脸色不好不忘叮嘱:“温大人身中毒物,请大夫来再瞧过了吗?本宫听闻太医署也就此事有所论调,何不去太医署请人来。” “有劳殿下挂心,瞧过了,但此物棘手,程姑娘虽有眉目,但还需时日。”温明裳婉拒道,“下官将手上余下的这些差事办完再去。” “也罢,你心中有数便好。”慕奚淡淡一笑,“清河也看着你,那本宫便不多言了……说起这个,她今日去了何处?” 温明裳回忆了一番早时出来的话,答道:“应是在刑狱,陛下命她监察丹州之行,如今柳氏所系皆在其中,御史台那边还要再问过。” 洛清河此刻的确在刑狱,三法司的记档不是什么难对的差,她本该早就办妥回去的。只是没成想恰好撞上了刑狱的轮换班房。 巧的是柳文钊正在其中。 他形容枯槁,看见不远处的洛清河却忽然桀桀大笑起来。 洛清河皱眉喊了停,近前道:“你笑什么?” 柳文钊被狱卒摁倒在地,他贴着脏冷的青石板,挑衅般道:“笑啊……笑妇人愚见,不知天高地厚——!” 傅中丞捏着文书上前,对洛清河低声说:“前些日子审讯的狱卒说,他听过陛下下旨柳氏全族秋后诛灭后便疯了。这等言语,将军还是莫要挂心。” 洛清河紧缩的眉头未松开,听闻这个不免多看了地上的囚徒一眼,道:“谢中丞宽慰,既然事已办完,在下便先行一步了。” 话音未落,她甫才转身,忽而听见身后一声怨毒的嘶吼。 “……她熬得过去吗?”柳文钊大笑,“熬不过去的——!” “木石无解!无解啊哈哈哈哈……” “拖下去!”傅中丞厉声道,“脏了人眼的东西……” 他还想转头跟洛清河说些什么,可一转头却只来得及撞上迎面而来的风。 人已经疾步离了刑狱。 踏雪疾驰在玄武大街上,此刻不是热闹的时候,街上人并不多。 侯府门前的马车似乎也才停下。 洛清河远远地瞧见,刚松了口气,便见前方忽然一阵骚动。她心头咯噔一下,翻下马之际听见赵君若急切的叫喊。 “明裳!”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解决木石。中卷还有个三四章吧。 上一章阁老的消息其实是清河给的,不记得可以看一百三十七章末尾(? 感谢在2022-09-18 23:11:46~2022-09-21 00:5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6章 解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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