饵料抛洒入池中, 金明池豢养的锦鲤争相游弋向上,即便饱食也仍旧徘徊其中不肯散去。 “世人皆如池中物,欲壑难填。”咸诚帝接过锦帕擦拭去手上的碎屑, “她带人出城去了?” 沈宁舟垂眸称是,复而补充道:“看方向, 是去往药王谷。密报说, 药堂的那位程大夫也在随行之列。” 咸诚帝转过身,边走边道:“宁舟啊, 你可知为何太始皇帝严令定要毁去这木石的方子,绝不可后世相传?” “臣听太医署说, 一因无解, 二因此物过于阴毒。”沈宁舟老实答道。 “不止。”咸诚帝不明意味地笑笑,“我朝终前代三百载乱世以立国, 那三百载动乱, 前朝无人可堪大用, 便是因此物。太始皇帝手书虽为残篇,却有所记述, 此物沾染, 去之无异于剔骨之刑, 若放任之, 则是成瘾之患。” 他拾级下阶, “前朝称之服之可得长生, 故成一时靡靡之风,三百年间害人不浅啊……若无太始皇帝严令焚毁,大梁岂有这二百年的太平。前人之鉴在此, 后人哀之亦是唏嘘。如此说来, 可就明白缘何此物公之于众, 柳氏是必然留不得的了?” “臣愚钝,谢陛下教诲。”沈宁舟垂首道。 “教诲谈不上,这宫中朕能说的上话的人不多,你算是一个。此例若是在朕手中破除,待朕百年后,那便是千古罪人。”咸诚帝揣起手,侧目看她一眼,话锋一转又问,“去之不易……你说,温卿此番可受得住?” 沈宁舟摸不准他话里的意思,不敢轻易答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孩子还是嫩了些,少算了一步后招,累得自己得吃些苦头。好在这还有一个药王谷的程秋白。”说话间已至御书房,左右知趣退下,殿中只余二人。咸诚帝拿起案上字迹潦草的那张纸,向后递给沈宁舟道,“连着康乐伯给的那剂药,一并送去二郎那儿吧,也别瞒着三郎,让他们兄弟俩自己去选这东西去留。” 沈宁舟恭敬接过,她眸中闪过一瞬的犹疑,但末了还是应声道:“是。” 高殿空寂,余一人更显如此,宫人未得命令,皆不敢轻易入内。 咸诚帝指尖抚过书案,低声道。 “你说,阁老膝下弟子,当真会忠君而非忠国吗?”他阖上眼,烦闷地挥了挥手,“罢了,你且去吧,韩荆如何处置,今日柳氏亦然。” 屏风后脚步声轻轻,人影转瞬便不见了。 幽谷云雾缭绕,在湿淋淋的雨夜里静静地飘散成了捉摸不住的尘烟。檐下挂了两盏灯,把阶前的湿痕映得霜白。 程秋白推开门出来,面上薄汗未拭,道:“情形稳住了,再过个把时辰应当就能醒。” 洛清河撑着膝起身,眉头仍未松开,“你那日换了方子,为何如今会这样?” “尚且不知。”程秋白缓缓吐出一口气,“应当还是出在本源上。我们对木石知之甚少,连古籍所书也不过残篇,真要说……清河,你知道子母蛊一说吗?” 洛清河闻言一愣,随即道:“你的意思是,木石亦有此效?” “有可能。毕竟如你所言,本就是有赖于成瘾性控制人,若是她母亲身上的那些有所牵连到也未可知……是我疏忽了。”程秋白揉了揉眉心,“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虽来得突然,但也并非毫无对策。一次除之极为痛苦,我与师父本念及她体弱,想徐徐图之,如今是不行了。待她醒后你同她说一声,做些准备,及早开始吧。” 她午后出事便被栖谣从药堂领了过来,到如今夜阑人静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匀。行针极耗心神,这大半日折腾下来,也实在是累得不想多话。 洛清河道了声谢,这才推门进了屋。 药谷客舍布置得素净,垂帷放下来密不透光,点着的灯烛从被掀起来的细缝里渗进去,轻柔地落在温明裳紧攥着被褥的指尖。 她整个人蜷在一处,乌发散下来铺在被褥间,把大半张脸都遮了。洛清河走到榻前,伸出手去将面上的发拨到一边,露出紧皱着的眉头和还散着血迹的唇角。 都是初时折腾出来的。 洛清河呼吸沉重,只觉得胸口发疼。她不敢去回想自己从马背上滚下来过去见到的那一幕,比之最初在临仙楼的那一幕更为严重。洛清河从赵君若手中接过她的那一霎只觉得自己抱了块冰,在炎炎夏日都冻得人直哆嗦,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备受折磨的本人。 可很快,热度阒然间蔓延而上将原本的寒症替代,像是将人从冰窖直接丢入了火炉上炙烤。 药毒来得迅疾,近乎顷刻间便夺去了清醒的神志。在程秋白来之前,洛清河只能关上门把人扣住,如今落在榻上的那双手腕上仍有刺目的红痕。 从马车到药王谷里,程秋白换了随身的几种药喂给她,没一种喂得进去,不消一时半刻便会全给吐出来,最后不得已只能行针压着。 木石的痛苦只能缓解,无法消弭。时至如今在场众人才终于体会到何谓无解。 洛清河默然看了片刻,俯身下来轻吻温明裳手腕上的红痕。 柳文钊……她在难言的疼与愤怒后想起这个人,想起诏狱里的笑声。程秋白说可能与温诗尔有关,但她此刻却觉得未必如此,否则柳文钊绝不会如此笃定。柳氏已至穷途末路,再无翻盘的可能,可他仍有此言,那就证明那个依仗仍在。 阖府查抄,此物不可能在他们手里。刑狱往来众多,真正能拿到这东西的却是寥寥无几,或者说……想要它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而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房门在此时被叩响。 守夜的药童在外开口:“客人,谷外有人要见你,可要一见?” 此时?洛清河看了眼时辰,起身过去打开门,“可有说是谁?” 药童捧起一块腰牌,道:“他让我将此物交给客人,说一看便知。” 洛清河接过,眸底遽然划过一抹错愕。 端王府? 雨后马道不好走,幽谷难寻,行路亦是不易。 洛清河站在谷口,望着来人的背影道:“此时寻我何事?” 慕长临闻言转身,他肩上还挂着露水,闻言自袖袋中取出了一个瓷瓶递过去,“来给你送这个,我想……温大人需要它。” 他抱臂看着洛清河面色,忽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先问这是什么,但想来你应当猜到了。药谷名医众多,比之太医署更甚。这就是柳家人攥在手里的东西,我也是今日才知……他们给了陛下。木石制药依次而来,这是给温大人用的最初的那些,毁去它,效用也就淡了。” “……陛下给了你?”洛清河话音未落,又极快摇头道,“不对,他不会给你。” “他给了二……晋王。”慕长临错开她的目光,“我从他手里拿来的。” 洛清河闻言沉默须臾,反问道:“条件呢?” “京畿的兵权,我日后不能染指。”慕长临佯装轻松地拍拍衣袖,“做什么这个表情?柳家连药方一并给了,我不想拿着那东西,但若是真怎么了恐怕陛下又要给我脑袋上来一下……我给皇姐了,她会处置得比我好。” 他抢在洛清河之前开口,笑说:“清河,你肯定想说这是笔赔本买卖?是不划算,但能救人就是值得的。我听太医署说了木石发作是什么样,虽说不能治本,但除去此物,能少受些苦楚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急,就像是怕洛清河打断一样。 不染指京畿兵权,那就意味着不论是禁军还是东湖营,他皆不能领受,否则慕长珺便会将此事公之于众。洛清河捏紧了那个瓶子,一时间五味杂陈。洛氏与雁翎绝不会插手朝中事,此为铁律。 这也就意味着,这场博弈里眼前的这个皇子全然失去了掌控京畿防卫的资格。 慕长珺拿准了他这个弟弟的脾性,知道不论开什么条件都会应下,而这个缺漏几乎是致命的。 可洛清河无法拒绝。 一面是旧友,一面是爱人。 慕长临望着层云覆顶的天穹,道:“祖父在的时候,对我和皇姐说过,慕家人欠你们太多,再怎么补都补不全,他说得对。清河,国子监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不拿这东西给你才是真的混账。” 洛清河目光上移,这才叹了口气:“日后呢?我不会帮你。” “不要你帮,未到最后,胜负未知。”慕长临摇头轻叹,“你要是真觉得过不去,那帮我另一个忙……老侯爷教我的,你日后教九思就成,虽然那丫头估摸着还有好几年才能碰弓马吧……”他兀自念叨着走向马匹,临上马前不忘回头再看一眼旧友,“回去看着温大人吧,走了,不用送。” 马蹄声渐远,只余下空谷鸟鸣,经久不息。 温明裳醒时刚过卯时,日光从窗子里透出来一点,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屋顶的房梁,后知后觉地回神发觉自己身处何处。 温热的手掌抚过她的发顶,是和梦中阴诡泥泞截然不同的干燥温暖,她下意识蹭了一下手心,伸出手去把那人抓下来。 洛清河靠着床边坐在地上,直直地看她。 两个人在晨光里安静地对视,温明裳垂下眼,嘴唇翕动小声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洛清河倒抽了口气,她慢慢把脸趴在床边的手臂上没答话,但是温明裳看见她眼圈悄无声息地红了。 木石仍在,温明裳浑身使不上力气,她手掌蜷着,悄悄伸出小指去勾洛清河的手心。 洛清河眯起眼睛看她,低声应:“嗯?” “我想……吃糖。”温明裳虚弱地笑,小声给她抱怨,“太疼了……” 洛清河撑起身子去给她盛了一直温着的蜂蜜水,回来不忘重新拿了淘洗过的湿帕,热度又起来了,烧得人汗津津的。温明裳此刻其实也吃不下什么,勉强抿了两口便喝不下去,她看着洛清河把碗放到一旁,揪着她的袖口不放。 “我做了个梦。”她耷拉着眉眼。看着可怜兮兮的。 洛清河给她擦着颈间的汗,配合着问:“看见什么了?” “在书院的时候,但是没有柳家,有阿娘……也有你。”温明裳闭上眼,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但是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看不见东西,但不论走向那一方都是深渊……” 耳边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嚣:不要忍了,你避不过去,拿回那些人一直给你吃的东西,你就能走出去。 这样的场景一直在延续,美梦过后是无尽的痛楚与黑暗。 她在醒后回味过来这个梦像极了什么,是柳氏的暗房,那些人一直知道木石会带给人什么。 世人总爱沉湎于美梦,熬不过去的才是多数。 可她不要这样的结果。 “清河……阿然。”温明裳抬手蒙住眼睛,在一遍遍这么叫过后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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