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德良也知道边地武将比不得京中那些长于辞令的文官,这才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这份奏请给驳了回去,顺带着还送了一份给洛清河。 眼前的信笺在烛光下泛着微黄的色调,温明裳沉吟片刻,道:“火铳融入边防战阵,仅凭将军帐的调度难以做到,要你回去也是理所应当。但陛下诏命在前,我们最迟后日便要启程回京,京城路遥,怕是更难找见机会。” 若是洛清河一人,乔装走一趟不难,难的是如今身边还有一个温明裳。她的一举一动,咸诚帝过后都是要问的,如今眼线众多,若是没有一个十足说得过去的理由,连短暂独行都是难的。 更不要说咸诚帝急诏她们回京还要的是此番的那份供词。 迟则生变,柳家那边还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境况。 “其实倒也不是全然无法。”温明裳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州郡线的封锁已经撤了一部分,余下的该如何还要看谭大人,他若能点头,便可以再拖几日,也好让雁翎的将军们南下与你商谈。” 火铳如今还只是雏形,一日没拿到手中,纸面上的排兵布阵便落不到实处,是以能见一面定下个细则便已经算好。 温明裳说到此抬眸对上洛清河的视线,在片刻的停顿后试探道:“你等我回来再问这个,是怕京中生变吗?” “嗯。”洛清河点头,“我是得去一趟,但你可以先走。陛下心急,留给你和柳文昌谈判的时间不会多。” “我知道。”温明裳抿唇,“所以我回来之前已让人去信,柳文昌只会比我更急,只要我入京,他就一定会迫不及待来见我,求我放过柳氏无辜的族人。他不知道魏执究竟会说多少,谈判的筹码如今早就不在他手中了。” 所以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不论温明裳开口要什么,只要他想让柳氏存一口气,他都必须答应。 但雁翎这边不同,她不通军阵,若无旁听,想要搪塞咸诚帝会很难。 洛清河思索了许久,才终于点头。 “那就一起去吧。那边入关会有来信,届时我再带你一同过去。” 檐下月光冷清,像是结了满院薄霜。狸奴的影子在院墙上飞奔,几息便匿入角落,再不见踪迹。 温诗尔坐在榻上,松开手上的书册抬头。她的气色似乎比多日前柳文昌在廊下仓促窥见的时候要好了些,但人仍旧清瘦,似乎数十年未改。 “进来了便坐吧。”她虚虚抬手,随意道,“这院中无可供入眼的好物,茶也粗糙,还请自便。” 宅邸中的下人大部分都被遣散了,早前出事到如今仍有不少人虽说面上战战兢兢,心里却没真想过主家有一日当真会倒,直至近几日分散的银钱塞到手里,他们中的许多人才恍然明白原先的担忧恐是要成真。 内宅的女眷成日里哭丧着脸,柳文钊院里的那几位捂着自个儿的银钱匣子,生怕人来抢了去,整座宅子白日里吵得人头痛欲裂。 除了这间久无人问津的西苑依旧如昨。 但柳文昌今夜不是来躲清闲的,他对坐在前,犹豫了片刻才将袖中的一封信放在了小几上。 温诗尔眼帘微敛,触及信封上的字迹时目光轻动。 信纸早已揉皱,想来不知柳文昌纠结了多久才敲开此处的门。温明裳幼时开蒙是温诗尔教她习的字,笔锋不似文人书客那般苍劲飘逸,多添了几分柔软,后来崔德良收她为徒,拿着戒尺把这个毛病纠了过来,但细看之下还是有些幼时的影子。这手字不好仿,尤其是在温诗尔面前。 “车马已启程,至多半月她便能回来。”柳文昌沉声道,“她向我提了一桩交易。” 温诗尔这才抬眸,她听着柳文昌将信中内容一一道出,末了轻轻笑了声。 柳文昌五指收紧,忽然问:“如果我现在跪下求你,你会在裳儿回来时为我族中求得一条生路吗?” 温诗尔眼睫微垂,缓缓道:“不会。” 柳文昌了然阖眼,转而低声,“那你今日答应见我,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裳儿身上的木石吗?可你该知道,此物无解,唯有自渡。” 屋内一时寂静,窗外却是蝉鸣声声,恍然间才发觉京城已入夏。 “我答应见你,只是为了再看一看这张脸。”温诗尔在长久的沉默中终于开口,她抬起头,书册坠落在榻前,“看一看三十年前闻渠先生座下以素心起愿,道此生愿克己勤勉为万世太平的那个人,如今是怎样肮脏的嘴脸。” 柳文昌闻言深吸了口气,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温诗尔此刻的目光,因为只要他一抬眼,仿佛就能看见旧日的年月。 可温诗尔不愿意这么放过他,她坐正身子,道:“若你还想以家世族人为名,那你便把这些当作遮羞布,那不妨骗自己,骗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的儿子,到最后一刻。” “若说骗字——”柳文昌猝然抬头,眼眶不知何时红了,“你又何尝不是骗了我这么多年?你为了什么回来……你以为我不知吗?国子监的名,阁老的那一面若不是因我……是,我对不住你们,但那些人何辜啊?” “在此之前。”温诗尔不闪不避,诘问说,“你为何不问问颜儿为何能以此相逼?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柳文昌气急,他自是不敢答这一问的,只能调转话头道:“如今真论明媒正娶,你也逃不脱。她杀我杀我父,谓之法度,天子赦其弑族之罪,那是因旨意写明再无瓜葛,可你呢?诛族之罪,你为我妾,你也会死。” 温诗尔沉默不语。 柳文昌步步相逼,“杀父弑母,亲族无一不亡于她的刀下,来日不论她有何建树,史书所载必定惹千古唾骂!你回来将她捧至今日,就该知道这是一个无解的局。” 草丛里蛰伏的狸奴窜上树梢,一爪拍在了未回过神的夏蝉身上,蝉鸣阒然间止在了夜色里,再不复起。 温诗尔拿起那封信,放在火上点燃了。 “你走吧。”她闭上眼。 柳文昌嘴唇颤动,他想再多说些什么,可看着眼前妇人无动于衷的模样,只能悻悻退出了这一方僻静的庭院。 窗前烛光影影绰绰。 高忱月跳下屋顶,单膝跪在榻前,“便是明日了吗?当真不再等等?若是明日便……温大人恐怕赶不上。” “无妨,还是莫要让那孩子看见吧。”温诗尔偏过头,她将袖中空落的瓷瓶取出,交到高忱月手里,“这个,劳烦你来日交给她。对她说……是她母亲自作主张。” 高忱月呼吸微颤,她张了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半个字,满腹酸涩卡在喉间,叫人眼眶发烫。 “好孩子。”温诗尔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她听着窗子开合的声响,侧目注视着将要燃至底端的烛火,忽然无声地笑起来。扣在掌间的碎玉把肌肤压出更加苍白的色泽,她这么望着烛火燃烧殆尽,枕畔也一点点潮湿了。 檐角的露水叮咚一声落入深潭。 潘彦卓弯身拾起落在地上碎裂的棋子,皱眉道:“你说什么?六扇门的千户暗中出入康乐伯府?” 少年垂首称是。 “……让人专门盯着她。”他拉起肩头的衣物,回过神才发觉指腹被碎石划开了一道口子。 不过半刻的功夫,血珠便顺着垂下的手指滑落了。 暑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好在早时山间仍旧清凉,海东青不知从何处逮了兔子,落到窗前弄得乱糟糟的,让栖谣不得不把它拎了出去。 林笙手撑在膝上,把布阵图上的石子往前再推了点,说:“石老那边的意思是,若是循规蹈矩,这些火铳就还是得交给步卒用。咱们这些年修了多少守备,北燕那群狗崽子毁了得有□□成,交锋太多次,军匠也不好再往前方送,都怕出事。所以交战地别的不多,废弃的要塞可是多了去了。石老的意思是,得把人引到这里面,逼他们打巷战才好使。”她说到此还不忘摸了摸鼻子,好像提起北燕人都觉得晦气。 “不成。”跟在她后面的铁骑登时反驳道,“北燕人又不是傻子,铁骑之中能追得上他们的只有飞星营,步卒那不是只能吃灰。别说逼他们过去了,没有骑兵,正面对上狼骑那是要被包饺子的!” 林笙回头一巴掌拍到了她脑袋上,道:“小丫头好好听着,急什么?说的是步卒用火铳,没说不带骑兵!” 洛清河从入内便一直沉默不语,她们紧赶慢赶才挤出这小半日的时间绕道州郡线的小苍山,如今还有半个多时辰就又要启程了。 “清河,你倒是说句话。”林初皱眉看了半夜,终于忍不住问。 “师父这个步卒的法子,是阿呈给他说的吧?”洛清河揉了揉眉心,终于开口道,“我看过写的了,是他在羽林学会的东西。但不论是他还是你们,都忘了一件事。” 温明裳原本垂着头在她身侧旁听,此刻才抬起头看她。 “什么啊?”林笙伸长了脖子,急忙问,“快些说,别卖关子。” 洛清河拿起石块,全数挪了下来,“火铳是背着羽林弄的,你们这是要搞的人尽皆知吗?” 她掂量这石块,重新放上第一块,“我们不是羽林,没那个排场去人手拿上一把这玩意,再论私制,这东西就不能放在明面上。阿笙,记得飞星的另一个作用吗?不只是斥候,你们还是奇袭的轻骑……火铳也是一样。” 说话间第二子落在了正对面的图上。 洛清河抬头,看向那个被林笙拍了一巴掌的小将说:“你提的骑兵两翼,步卒取火铳居中的法子?当时阿初说火铳射程短,打不着人,这话是对的,但细想又不对。这是常见的战阵,为的是防止狼骑冲的太快把我们带入他们的步调,但如果反过来呢?” 石块在图上画了一个圆。洛清河低头,把尖锐的那一端调转,将军唇角微勾,轻描淡写道:“如果是追击战呢?面对铁骑的狼骑,在明知无法逃脱的前提下,会继续向前与铁骑短兵相接,还是会掉头冲垮身后慢吞吞的步卒?” 答案昭然若揭。 “火铳是羽林的杀器,它不该是用来被动防守的。”温明裳低声喃喃了句。 洛清河瞟了她一眼,道:“我原先说这东西加不进战法中,就是因为少和用得名不正言不顺。但既然有了,也不能拿来当废铁。这东西弊端众多,但有一个是弓刀无法替代的,那就是它能藏。” 战场上藏一分多的可能就是一分的不测。交战地打了数百年,每一代都在思变。 “这东西不需要多,相反,要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洛清河道,“每逢大战首先遭袭的不是别的地方,是烽火台,我们打狼骑也一样。拓跋焘善变,这仰赖于狼骑斥候接连不断的奔走,这些斥候就好像狼的眼睛。而如今……我们可以试试能不能这么戳瞎拓跋焘的这些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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