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来人的第二十日,泉通终于打开了紧闭月余的城门,尸首被抬出去尽数焚烧,城中官差终于能扯下戴了数日的面巾。 宫中的信鸽越过千里山河将咸诚帝的意思送到了温明裳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意料之中的旨意,命慕长卿在事毕后即刻返京详述疫灾一事。 温明裳处理完今日的案务后转头去了州府衙门的刑狱,那里还关着栖谣捉回来的人,如今终于腾出空来审上一审了。 狱卒知道这位大人的贵重,也眼见着这段时日她为丹州百姓奔走,心里既是畏又是敬,在她来之前带着人麻利地上下清扫了幽冥道,连稻草末都恨不得给清扫干净。狱中的人原本闭目养神,听得动静终是忍不住睁眼,但他没多看,仍旧是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 直到咔嗒一声,牢门被人解了锁链。 一把木椅被放在了他跟前,女官拥袍而坐,一双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梭巡了一阵。 “魏执,南州人,年三十二。”温明裳漫不经心地点着手上的案宗,“你未娶妻,家中尚有老母和一位未出阁的妹妹。太宰二十一年饥荒,你父抛妻弃子卷走家中所有钱粮一走了之,而你幸得时任南州刺史柳继方的照拂,一家人得以活至今日。为报救命之恩,你自此跟随柳继方做了吏胥,直到元兴五年柳继方辞世,你被提到了中州本家。” 她看也不看那份卷宗,说起时却是字字清晰,分毫纰漏也不曾有。名魏执的男子听罢冷笑,讥讽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人审我仍亲力亲为,佩服。” “洛将军命人拿下你时,你还妄想咬舌自尽,你不怕死,本官知道。”温明裳仍是面无表情,她初入大理寺的时候最难揣摩的是如何审理各式各样的人犯,但看得多了,如今对这些戴罪之徒该以何样的语气言辞都驾轻就熟,“我也知道,你不会开口,反正在你走时,柳家已许了你家人一世衣食无忧。母亲老有所终,有人奉养,小妹有人尽心教导,再许个好人家,所以你没什么牵挂。” 外头脚步轻轻,温明裳抬头看了眼,来人背靠着牢门,腰间挂着的刀上红玉在暗处仍旧惹人注目。 她收回目光,道:“我也没想着从你口中能撬出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一个历经过大灾的绳枢之士……今日是如何把旧日苦楚,加于无辜者身的。” 魏执面上微有薄怒,但他仍旧忍了回去,只是道:“大人想如何说都可以,我知我所犯乃滔天之罪,枭首还是如何悉听尊便,但大人所说的那些……”他向前踉跄着走了两步,背后的锁链被拉扯到了极致。 “我、听、不、懂!” 温明裳浑然不在意地笑笑,她徐徐靠在椅背上,拨弄着腕口的系绳平静道:“听不懂不打紧,狱中阴冷无趣,我陪你再坐坐。” 她这般气定神闲,反倒叫魏执有些无措起来。柳家敢叫他来,自然是拿准了他骨头够硬,绝不会屈打成招,可除了栖谣拿人的那日,他再未收到过半点皮肉之苦。 甚至狱卒对他们都相当客气,人皆是单独关押。 牢狱中难辨光阴,约莫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狱卒匆匆而来。他先对着洛清河问了个礼,紧接着向温明裳禀告:“温大人,供述在此。” 温明裳掀起眸,抬手把誊写的供述接了过来,道:“你先下去吧,盖印那些去找李大人,一应奏报写好他会让快马飞附入京。” 狱卒垂首应是,低眉退了出去。 温明裳抖开供述,下颌微抬:“看看么?” 魏执跪坐在原地,他识得文墨,那上边的供述写得清清楚楚。自牢门打开后,他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但仍旧像是想努力保持冷然般嘶声道:“这不可能,大人不要用此等低劣的手段逼某就范,你死了这条心!” “随你如何想,但有一句话,本官的老师在开蒙时便连声训诫,今日得闲,走前也说予你听。”温明裳起身,背手向前走了两步微微弯身,轻轻道,“人,不要自以为聪明,这世上人心千万,你算不尽的。” 她抛下这么一句话,当真是转身就要走,可没迈出两步,身后骤然一身怒喝。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洛清河终于在此刻开口,她斜倚着牢门,冷言道,“栖谣捉你们来此,全数是单独羁押,这牢狱是你家中吗?还这般厚待于你?” 魏执蓦地打了个哆嗦,他拧起眉,想起那夜所有被捕的人犯被下令必须单独押解的情状,面色更是难看。 “你们……” “是想说何故有背叛主家的悖逆者?”温明裳抱臂轻笑,“魏执,你觉得我需要你们的口供,可你们被拿下的人有将近二十,你能确定这其中皆是如你一般舍生忘死之辈吗?” “你!”魏执额上青筋暴起。 “你和你的主家想的半点不错,我要人证要口供,拿不到便无法佐证疫病非天灾乃人为。”温明裳卷起档册,走回去拍了拍他的脸,笑意凉薄,“可就你们守口如瓶便够了吗?你的主家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究竟是个什么人,能查出些什么事?”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军粮案的细枝末节还要隐秘过你今日所作所为。即便你不说,你们之中的其余人不说,谭大人在泉通便扣不下那个送信的人了吗?望海潮便找不见炸堤的人了吗?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主家是觉得如今摇摇欲坠还有人顾念旧日吗?” 温明裳站直了身,道:“你知道你动的是什么人吗?那是大梁的银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更何况早已是风中残烛之辈。为这些朝不保夕者卖命,不说结果如何……那些允诺,你有命瞧得见吗?” 她迎着魏执如刀般憎恨的目光,抛出最后一句:“天子承天之重,你们是傻到觉得,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这些,金羽玄卫瞧不见吗?” 这番话落下,狱中落针可闻。 洛清河眉睫微动,扶刀不语。 “供词本官拿走了,自会据实上表,至于你,万死不足惜。”温明裳退到椅边,淡淡道,“你想的不错,本官自然是找不到你家中老母与小妹,但我又何须去找。待到天子御批,天下街巷皆知何人造此天灾,届时——!” 她语调如冰,薄讽道:“不必我去找,她们有一双眼可看尽三司定案,也能清晰地瞧见那上头待斩之人的面容……我想你应当不曾忘记,前两日狱中吏胥为你画了一幅小像吧?” 魏执猛然抬头,他当然记得!当时或许不明所以,但今日听见个中因由却是几欲吐血。 “你——!酷吏……奸诈!” “随你如何想,这话我原话奉还。”温明裳敲着薄薄的档册,“视天下百姓为草芥者,终会为人赘疣。她们终会看见,好儿子好哥哥为一己之私做了什么的,不过届时你是无缘得见了。” “便先向冤死的亡魂,去无间地狱赎罪吧。” 言罢她不再留,转身踏出了牢门。 狱卒冷面落锁,除他之外狱中再不闻人声。 温明裳算计着步子,将近行至刑狱门前时,身后幽深的牢狱里终于传来男子凄厉的嘶吼。 “温明裳——!你无耻——!” 洛清河回头看了眼,笑着摇头先一步替温明裳推开了门。 这么一番折腾,出来时头顶的日头都逊了不少。二人并未离开,而是转头就近去了办事房等着。 待到暮色将近,狱中吏胥这才匆匆拿着一叠供述推开了门 。 “温大人。”他抬手一拜,点头道。 “他招了。” 作者有话说: 小温:我老师教过我…… 阁老&山长:我没教过! 感谢在2022-08-31 19:26:51~2022-09-03 23:3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展程 1个;
第149章 筹码 入夜刑狱更显凄清, 那把椅子复而被搬入牢房之内,幽冥道两侧烛火幽微,虫鼠爬过阴影中, 窸窣作响。 魏执面色暗淡,见到有人入内僵硬地抬起头。 温明裳手里捏着那叠供词, 虽说如今天时转暖, 但她夜里还是披了件薄氅。女官的眉眼在烛火下依旧清亮,好似对座的不论是寒微之士还是千金贵胄, 她皆能洞察秋毫。 “既然招了,那我们便再坐下聊聊。”温明裳抖开手里的东西, 低眸看着上边草草书写盖印的文字念道, “你说你入丹州的时间与我等钦差并无二致,但我这里有一份通关文书, 你等化名而入时晚了五日, 即便快马行路, 柳文昌让你们来时也是这之后。你说你并不知为何有此命令,对吗?” “是。”魏执头也不抬, 喑哑应声, “我不知。仲春初七我于中州受命, 取宣景年旧档所制疫病病引赶赴丹州……中州在家主与大爷被押解诏狱后便人心惶惶, 唯恐大灾降身人人自危, 族老几度劝慰无所用, 直到那日三爷传信归来。” 温明裳掀眸看他一眼,随意翻翻下边压着的那几张,又道:“为防打草惊蛇, 你们在泉通隐匿十数日, 进而搭上了姚氏宅中仆役。五大家同气连枝, 莫说仆役,偏房旁系有姻亲也是常事。他答应了你们阻隔州府与泉通的信件来往,而后你们动了手。” “不错。”魏执点头,“泉通自伊始便会成为一座死城,谭大人恪尽职守,断不会弃城而逃……只要丹州府台空置,东南有危,朝中无人可用,族中危便可迎刃而解。这些皆是三爷信中所书,我都说了。” 温明裳仍旧没抬头。 “然后你们为了掩盖踪迹,在疫病无法掩盖之后炸毁了望海潮,将之作为掩人耳目的器具。”她话音微顿,随即话音里似是染了半分笑,“大灾后必有大疫,如此说来顺理成章。你等也由此,可得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大人说得分毫不差。”魏执道,“我所知的已全数交代,还望大——” 话音未落,碎纸如屑般飘然落了他满面,他蓦地瞪大了双眼。 “看来你没记住。”温明裳微微一笑,捏着巾帕将沾了墨迹的指尖擦拭干净,“无妨,那本官教你第二次,这一回记好了。” “魏执,人不要自以为聪明。”她低头,轻轻呢喃,“尤其是面对你根本不清楚其人为人的那些人。” 狱卒入内将椅子撤了,紧随温明裳踏出去的步子重新锁上了牢门。 “温大人!我——” 温明裳背对着牢门,无情打断他的辩驳,冷声道:“等你真正想把你所知的交代了,我们再继续聊。在此之前……你自己心里有数。” 这一回身后再未传出男子不忿的怒吼。 洛清河在刑狱门口等她,月光在人足下投下欣长的影子。她手里拿着新的文书,见着温明裳出来后伸手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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