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君若点头应了声是,走前迟疑了一下多问了句:“洛将军……那个,栖谣姐姐那边还没消息吗?” “嗯?”洛清河微怔,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没有,不过应当快了。你寻她有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姑娘吐舌,转头往门口走,不忘道,“那等她回来再说吧!将军记得看好明裳!” 有的时候真不知赵婧疏那个性子是怎么养出来这样的徒弟的。洛清河失笑摇头,回身进屋去换了身衣裳。 送来的汤药被放在了炉火上温着,其实已经过了冷的时候,但为了温明裳着想,屋里的火盆仍旧没撤,此刻烘烤着,叫人觉得燥。 洛清河没披外衫坐在床边,她不敢睡,没起疹自然是好事,可若是起热也麻烦,只能这么动也不动地守着。冰凉的指骨被她握在了手心里,过了许久才回暖。木石的发作是有时间的,熬过这一次,再有程秋白配的药,能再撑一段日子。 可这东西再不能拖了,否则日后不知会有多少弊病。 她靠在床头,在这个时候想起远在京城的温诗尔来。衙门的人忙着对抗突起的时疫,来由都得日后再查,所以只有她们这些从京城出来的人会怀疑到柳家身上。 可这太丧心病狂了。 阁老昔日尚且说柳文昌存了一丝良知,只是碍于家世所迫,可若怀疑成真……这怕是比之虫豸尚且不如。 那温诗尔呢?此刻消息闭锁,她在京城要走的那一步棋,又落了吗?她对柳文昌的所行又知道多少? 洛清河不敢去猜。 还有泉通。京城那边的确让人来了,可主事的只可能在州府,内阁根本没点人去泉通,这不是阁老的意思,是咸诚帝听了众多奏报后的决断。 看似没有放弃泉通,实则将这个选择重新推回给了下边的人。他下了旨,日后便没让指摘天子无能,只会唾骂为官者苟且偷生不顾苍生社稷。 但谁不怕死?京城来的人必定是不愿意去的,丹州自己的人……能填进去的都填进去了,除了一个人。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鬓边的发散落在脸颊边。洛清河低眸,伸手去拨开了挡住眉目的碎发。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在万籁俱静里俯身轻吻温明裳的额角。 驿馆的门就是在此时被敲响的,动静不大,隔着垂帷能看见屋外站着个单薄的影子。 洛清河掖了下被角,起身掀帘出去。 院中空荡,人影背对着她站着,甩开的折扇微微抬起,像是为了遮蔽日光。听到脚步声渐近,院中人刷地一下阖上了扇子侧过身。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洛清河眯起眼睛打量慕长卿。 这段时间城中人都不好过,但王府应当是还好的,可眼前这人的模样仍旧是憔悴了许多,也不知她跑去了哪儿。 “来跟你商量一件事。”慕长卿收敛了往日的佻达,她目光敛着,半是玩笑般问,“洛清河,你怕死吗?” 洛清河眸光闪烁,有些不明意味地看她。 慕长卿也没打算等她回答,她仰起头凝视着刺目的日轮,柳木层叠的影子落在足下。她在阴影里站得太久了,踏入光晕中都觉得恍若隔世。 “我很怕。”她捏着折扇,修长的指骨在扇骨上轻轻敲打着,“怕见不到许多人,也怕许多人受我牵累……这里头有你一个名字。从我记事起,我娘就告诉我,若是想活着,我得藏起来,我藏了二十六年了。” 洛清河轻轻抽气,她隐隐猜到慕长卿来此是为了什么,但她仍旧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今日,站到这儿了?” 慕长卿认真地端详了她一阵,忽然笑出来指着她说:“因为看你们这种人看得太久了呀。”她拖长尾音,像是回忆起很多过往的东西,“说实话,在你回来之前,我一直觉得京城有皇姐,有希璋……再不济,阁老总能说上两句话,那就总会有什么不一样。” “可今日傅安同我讲,府里来了一只金翎信鸽。”她歪着脑袋,笑起来带着残忍的天真,“你知道,那个位子上的皇帝,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了什么吗?” “什么?” “他问我要不要换个封地。”慕长卿像是想起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出声,可笑过之后,那双眼里溢满的是讽刺,“你们想尽办法救人,可有的是人想放弃那座城,只不过碍于天子颜面,这句话只会从慕长珺口中说出来。他算什么?我又算什么?我们都只是天子手下的一条狗啊!” 洛清河早有预料,可听到这句话仍是沉默。她捏着眉心,在长久的缄默里低声叹息,“在来找我之前,你去了何处?” 单这一封信改变不了慕长卿,她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见过太多这样的激将法。如今能改变她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因为她在乎。 “春风楼啊。”慕长卿眯起眼,影子随着日轮的推移慢慢褪去,跟着被撕扯下的好似也是往日那些浮于皮肉的浪荡皮囊。 洛清河又问:“姜姑娘说了什么?” 慕长卿掀起眼皮,日光顺着鼻梁一侧滑过去,轻飘飘地扫过了噙着笑意的薄唇。 二楼的窗户大敞着,穿堂风扫落了桌上的信笺,地上濡湿着,信上的墨迹很快便跟着晕染开了。 姜梦别弯腰拾起了那张信纸,未盖绸布的琵琶放在窗前的桌案上,已经落了灰。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每日因病而死去的人被抬出来,送到城外的乱葬岗焚烧。 官差们半遮着面,眉眼在烟熏火燎中模糊了本来的样子。 慕长卿就站在窗前。 “你怕吗?”这一次是姜梦别问的她。 慕长卿闻声肩膀颤动,她认得那些被抬出去的许多人。在过去的那几年,她装成浪子纨绔游走在丹州的街巷,州府的百姓没觉得这个所谓的天潢贵胄有什么不一样。有的时候碰上节庆,街口卖糖块的婶子会塞给她一块包好的饴糖,还会顺带笑说这样俊俏的王爷怎么还是孤身一人。 可她在三日前看见了被放在门板上抬出去的尸体。 死了太多的人。 “从前我被人赶出来四处追捕时,我也很怕。”姜梦别没等到她的回答,却兀自走到了她身后。她张开手,穿过阻隔抱住了颤抖的慕长卿,“可那个时候我每每闭眼,看见的皆是爹娘惨死的模样。燕回,你如今闭眼能想起这些人从前是什么模样吗?” 她叫的是慕长卿的小字,这个名字被深埋在往日恩怨之下,从前只有她娘记得。她在耳鬓厮磨里将这个名字告诉了姜梦别,从此人间便多了一个能叫这个名字的人。 “……我记得。”慕长卿低头,她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仍旧落了下来。她在问姜梦别,却更像是在问自己,“可我能做什么?” 她真的可以吗? 姜梦别伸出手覆上她的手背,五指缓缓没入指缝中。她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吸里皆是愤怒与无奈,或许正因为懂得,这句话必须由她来说。 “没人能躲在阴影里苟且偷生一辈子,已经够了。” 慕长卿微微发愣,扣住她手背的那双手用了力气,攥得她发疼。她在惶然里转过身,眼中倒映出女子秾丽的面容。 “你得救他们,救这片土地的所有人,包括往日那些施恩于你的朋友。”姜梦别抬手抚上她的眉眼,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数以万计的人命,不论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论血胤何解……至少在此刻,丹州是你的封地,这些人是你的子民。慕长卿……” “你是大梁的齐亲王啊。” 柳木随风而动,在恍然间被错看成摇曳的垂帷。慕长卿转着扇子,开口时声音似乎与那时的姜梦别重合。 “因为我是他们的王爷。” 长安的夜也很静,亭台楼阁遮蔽了视野,站在城楼之上眺望目之所及也极其有限。 慕奚提裙上阶,抬头正好对上崔德良的眼睛。 阁老在此处等她。 她们之间没有师生之谊,但安阳侯和崔德良交情不错,少年时大家都是听着太宰双壁的名头过来的,只可惜美玉无瑕如今也只余下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殿下。”崔德良微微朝她点头,侧身让开些许,“可愿与老臣一同走走?” 慕奚凝视了他须臾,颔首道:“阁老先请。” 羽林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早就司空见惯。城墙上的风大,将宽袍大袖的春衫吹得四下飞扬。 “端王殿下的伤,如何了?”沉默过后,崔德良忽然问了句。 慕奚脚步稍滞,答道:“皮肉伤,有劳阁老费心。” 崔德良“嗯”了声,随即轻声道:“今日殿上,若是他肯如晋王殿下一般求全,陛下不仅不会大动肝火,反倒会在尘埃落定后另予它物。” “本宫知道。”慕奚淡淡一笑,“可若是那般,也就不是希璋了。” 咸诚帝跟晋王一样想舍弃掉泉通才会有那个旨意,其中深意谁都看得出来,唯独慕长临要往这枪口上撞,可以说这是独一份的天真。 但咸诚帝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的天真和仁慈,这在天子眼里代表着一种软弱,因为他不肯放弃不过区区一城的百姓。 但凡今日慕长临不当众顶撞而是默许,落在他头上的就不是天子盛怒之下砸过去的砚台,而该是阁老口中的那份日后的赏赐。 东宫之位。 “苏恪将二位殿下教得很好。”崔德良的目光有些五味杂陈,“老臣自愧不如。” “先生教我们的,是人立于世的君子之道。”慕奚垂下眼,“国祚盛衰仰赖主君品行,皇祖父念及此,也行之于此。但阁老不必妄自菲薄,先生曾有言,他或许不该对我们全然授之。”CH “君子念善恶,立事以国以家为重……可这世上又岂有那么多正歧分明的事。”崔德良摇头,“先帝眼光好过我等,只可惜未得圣寿百年,殿下……” “阁老。”慕奚出声轻轻喝止,她知道崔德良想感慨些什么,但这些话不能说,不能由他来说,至少此刻在咸诚帝面前还有一言之处的只有崔德良一人了。 “本宫从未后悔往日所行。”她坦诚地望向阁老的眼睛,“既然回来,自当不负先生,不负皇祖父昔年期许。” 崔德良停步看向她,她和慕长临都很像中宫,甚至在他们身上,几乎找不出半点咸诚帝的影子。 这就是先帝更看重这个孙女的原因,知儿莫若父,先帝没得选,却也在更早之前看清了咸诚帝的缺陷。 只是崔德良那时没有看清罢了。 亡羊补牢,谁也不知是否晚矣。 “我知道殿下如今想做些什么。”他自袖中取出了那份早就写好的折子,交到了慕奚手中,“那孩子交给你二人,不论今后谁人登临,她皆能匡助大梁复起宣景之兴。” 慕奚捏着那份折子,郑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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