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明堂 堂前空旷, 夜里的霜尚未褪去,鞋履踏过还能留下湿痕。羽林的甲胄擦得锃亮,白袍银甲的军士分列左右, 右手扣着佩刀的柄,他们矗立得悄无声息, 便好似这座巍巍宫城一般冷硬肃穆。薄日未现踪迹, 天际昏沉,好似山雨欲来前的漆寂。 上朝的官吏被搀扶着从马车上缓步而下, 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掌中的手炉,连呼吸都喷薄着白气。 宫门在晨雾中缓缓敞开, 堂前花木也隐没在重门之中, 只得依稀窥见金殿轮廓。 温明裳来时与柳家的马车碰了个正着。 她昨夜差人回去取了官袍,但自己没回宅子, 依旧宿在侯府, 是以今日送她来宫前的马车是靖安府的, 即便同是一袭布衣,这些府兵家将也与寻常贵家的车夫有着天壤之别。 柳文钊面色阴沉, 他背着手, 有想要上前的意思, 却被紧随其后的柳文昌拉住了衣袖。柳文昌冲大哥摇摇头, 颇含深意地朝着女儿递去一个眼神。 温明裳旁若无人地错开目光, 不去理会这道目光里究竟在警告抑或是提醒她些什么。周遭的人逐渐多起来, 她回京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多得是人想要隔岸观火,看这一场闹剧。 这样的态度让习惯于高高在上睥睨微末者的人恼怒, 柳文钊挣开柳文昌的拉扯, 咬牙切齿地叱骂:“鄙薄竖子!” 话音未落, 他还想往前去追,但步子尚未迈开,忽见侧方冷光泠泠。 几丈之外,新亭横在当中,这是把细长的刀,此刻却犹嵌天堑。他听见战马不耐的刨蹄与喷气,目光上移窥见女子姣好的下颌线。 温明裳回头看了眼,瞧见洛清河对她轻轻点头。她唇角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来,回头向金殿行去时便不觉足下寒凉。 洛清河像是只不过不经意解下新亭的系绳,入殿卸刀,这是规矩,任凭旁人再怎么挑剔也说不出这种举止的半分错处。但她眸光转动间的凉薄却让气上心头的柳文钊骤然间冷汗直冒。 这个目光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洛清影。 诚然洛清河是不像她的,去京中一问便知,不论心中如何各有计较,朝中人对这位将军的评价多半都要加一句性情谦和平顺,可柳文钊却知道,洛家人哪来的什么谦和平顺? 瞧瞧前几日把人打一顿扔到家门外的做派,简直跟她姐姐昔日如出一辙! “柳大人。”洛清河唇边噙着分毫笑意,她将刀交给了宗平,对着二人微微点头,“冬时路滑,当是临深履薄,二位慢行。” “谢将军提醒。”柳文昌拱手回了她一拜,把面上的功夫做得十足漂亮,“临深履薄,那是枯木无根无所依,若根株结盘,何惧江山风雨。” “这世间并无一成不变之物,无惧风雨摧折固然难得,却未必横寿永昌。”洛清河面色未改,向着宫门的方向微微抬手,“朝会在即,二位大人先请。” 柳文昌眸光微动,又一垂首后才拉着柳文钊快步往殿中行去。 柳文钊这等人觉得她不过是个外将,一无爵,二无朝职,连上殿议事都要天子首肯,但到底还没昏了头,外将封号可大可小,镇北这二字分量不可谓不重了。 即便后世无名,当下也不得不提防一二。 洛清河倒是不在意这番对谈落在旁人眼中如何看,她立在殿外,像是一棵独立繁华的松柏,日晷倾斜,原本往来络绎的宫门也重新归于冷寂。今日的日头仍未出来,即便天光已明,仍是阴云满布。 待到殿中宣了名,宦官才快步下阶来迎。冷风铺面,冬雪已至。 殿中的朝臣闻声皆肃穆而立,无数道目光落于洛清河的身上,她目不斜视,对着上首天子先行了礼。 “清河啊。”咸诚帝额前坠着珠帘,面上温和得很,“适才温少卿已将黑火与火铳之案尽数呈报,这些案宗你都瞧过了吧?可有疑议?” “回陛下,臣无疑议,如何评判,全数交由三法司定夺。”洛清河抬头,余光瞥见崔德良立于旁侧,面色沉凝。她话音平静,一如常态。 咸诚帝呵呵笑过后提了几句雁翎的近况,而后方道:“既诸卿皆对此案无疑议,那便有功论功吧。北燕狡诈,此行……少卿甚为不易,以致险些丧命,如此大功,阁老有何高见?是该赏些什么为好呢?” 此话一出,顿时将烫手山芋抛给了内阁。温明裳去年才过春闱,短短一年内破格提到少卿的位子已是惹人议论,今次若是再往上走,那可不是只有一个大理寺卿?老大人抱病半年了,这身子总是反复,可这人是病了,又不是死了!她前头可还有个李驰全呢! 论及因,这案子还是李少卿先觉察到端倪的,他资历在前,哪有全数将功劳推到一个浅薄的后辈身上的道理呢? 咸诚帝自然也知道这事不好办,他是想用温明裳,但不代表他想自己背这个有违常理擢升近臣的天子,是以这“恶人”只能让崔德良来做,谁叫他是温明裳的先生。 这意思明显,崔德良却是岿然不动,他沉吟了片刻,拱手道:“陛下,此事还需六部与内阁商议后才有决断,有功,也不可以堂上之言定封赏。再者言,论功尚有他人,少卿功高,却也不可忘忠良。” 洛清河转着拇指的骨扳指,听到这最后一字落了地,才悠悠瞥了眼骚动的群臣。她站在兵部尚书的侧手边,面上透着的是事不关己的淡漠,倒是十足的外臣不干政的做派。上回柳文钊在洛清泽那儿吃了瘪,今次还未开始便在门口又落了个下马威,再找不痛快那就是真的没脑子。除了柳家,旁的人更没由头问她什么。 温明裳亦是神色如常,她面带恭顺静立于其下,靛蓝的官袍衬得人若飒飒青竹,前襟白鹇振翅欲飞。好看是好看的,就是这姑娘的这张脸本就白净纤柔,过于黑白分明,叫眼尾的红痣就更扎眼了。 洛清河借着众人的议论声和游弋的目光名正言顺地盯着人瞧,待到声音似乎弱下三两分,她眸光微移,却在阒然间撞上阁老的目光。 这位内阁元辅早已不再年轻,但这双眼锐利如初。 温明裳也在此时抬头,但她没看崔德良,而是望向了都察院的方向。 步履声清脆,却像是一个信号,在霎那扼住了众臣的喉舌。 温明裳眸光也跟着倏然间一凛,她悄然握紧了手中的笏板,心里道自叹了声。 来了。 “禀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咸诚帝闻声望去,他抬手下压,示意朝臣肃静,而后才道:“讲。” 洛清河瞥了眼那人的腰牌,忽而一哂。 嚯,佥都御史,柳家还真是可以,这一下搬出来的便是个四品的差。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底子是真的够厚实的。 温明裳瞥了那人一眼,想起来这应当是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叫做左丘桁的。 “陛下要赏,臣绝无异议,然我都察院素以纠劾百官,辩明冤枉为要,今日阁老既言赏要议,那么罚是否也需理清一二?” “哦?”咸诚帝露出个饶有兴味的表情来,“卿且说来听听,何谓罚呢?” 左丘桁袖袍一展,先朝着崔德良一拜,而后面向温明裳开口:“温大人,还请上前半步,既为罚之罪状,还请大人一辩认或是不认。” 温明裳依言上前,拱手道:“左丘大人请讲,下官洗耳恭听,若所言为实,我便认。” 私语声又起,柳文钊冷哼了声,像是在讥讽她的不自量力。 都察院没有证据从不乱说话,在朝为官者谁人没点见不得光的东西?这般坦然……怕是要吃大亏! “大人功高,但其罪有三。”左丘桁抬手一指,“其一,毁堤诱敌固然可敬,然今朝雨露尚未祸及良田,此举致使良田受灾,百姓流离,其罪在民。虽其后有所行,但灾祸已成,其间亏空还需户部另行填补方平民愤。微臣斗胆相问端王殿下,这道折子为殿下所拟,殿下可否告知户部拨款银两几何?” 今日王妃染了风寒,小公主又哭闹得紧,慕长临本是不必上朝的,但思及今日非同往常,他还是来了,就是不曾想到这些党争还把他一个皇子拽了上去。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洛清河,又看了眼上首的咸诚帝,开口说了个数目,却没言其他的。 “这些银子都够买丹州一半的民粮了。”兵部尚书侧头跟手下人小声说了这么一句,“唉,不过民愤与北燕之患,比不得啊……又不是淹了整个济州,一小片地方,军粮和民粮都不必倚仗,委实无伤大雅的。” 这第一条听着好似有些道理,实际上站不住脚,功过相抵,倒是没什么牵累。 温明裳微微颔首,道:“大人继续。” “其二,擅自定盟,暗通匪帮!”左丘桁一拍掌,“虽为权宜之计,但伤民之心,非一朝忠臣所为!丹济商运苦匪寇久矣,此举无异议助纣为虐,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此番有信,苦民,失信,必使水匪愈发猖獗,此为祸根!” 这个时候倒是绝口不提这个先例是谁先开的了。洛清河垂下眸,举目砖瓦琉璃如玉,光彩照人,她却觉得足下踏着的每一寸都疏漏百出,那些被新漆浇筑的痕迹之下是数不清的虫眼。 不过粉饰太平。 她分神去扫了眼柳文昌,见着他此刻紧盯着温明裳的背影,宽袖下的五指死死扣着笏板。 这是在担心谁呢? “其三,行事未按规程。”心念电转间,堂下左丘桁已说至最后一条,但他目光却投向了洛清河,“陛下,边军入京,依宣景爷所规,天子诏命、兵部拟诏、内阁批红,缺一不可!但据我所查,雁翎轻骑现身济州,而京城……未收到半点相应奏报。温大人,你又有何解释?” 不愧是都察院的,不说别的,辩才倒是一流。温明裳腹诽了句,也不意外有这三问,她环顾了一圈殿上各怀心思的朝臣,向咸诚帝一拜,缓缓开口道:“陛下,此三罪,可否容臣辩解一二?” “卿当可自辨。”咸诚帝含笑点头。 “大人这三桩罪状,我只认其一。”温明裳冲着咄咄逼人的佥都御史拱手,笑道,“那便是我有累于因大堤被毁而横遭祸事的百姓,虽有贴补,但此过难逃。” “其余的你不认?” “不认。” 左丘桁袖袍又是一扫,急声道:“好!那便先算你此过之罪!” “且慢。”温明裳抬起手,“算我此事之罪,恐怕大人还要先论另一事。” 左丘桁明显一愣,随即不耐道:“什么?” “下官手中有一份济州府台大人查办的文书,所记乃大堤近年修缮近况。”温明裳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呈过头顶,“还请陛下过目。” 宦官赶忙下阶去接,而后快步呈于天子案前。 温明裳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那些黑火的量我与府台大人事先商议过,本不至于此,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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