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近了来说,三城之地,何其扬眉吐气啊……可是清河啊,你晓得从那断壁残垣之上再建新城花费几何吗?即便把铁骑的军费填进去,那也是杯水车薪。” 他话说得恳切,话中意也并非全无道理,洛清河垂下眸,却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为了将话说得漂亮些,竟然放了君臣之别如此相唤……打一场永绝后患,还是此消彼长待到北燕缓过这一口气,个中利弊咸城帝能不懂吗?他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想让洛清河来打。 三城之功一雪前耻,还打出了一场古今无人可复现的反击战,世人知晓洛清影才高,但后世论起,都要夸她洛清河一句功盖玉龙!这是除却初代靖安侯外再未有人一手创造的荣光,可就连身为往昔伴读的老侯爷都能被他舍弃抛掷,更何况是曾提枪上殿以太始帝之命威逼自己的洛清河呢? 他不放心,不信任,即便有一日破北燕的真是洛氏儿女,这个人也绝不可以是洛清河! 洛清河在看完户部的那份文书后便猜到他会有这般说辞,若说没有分毫心凉那是假的,可也早就习以为常了。怀才无门并非寒士独有,名将难遇英主也是平生一憾。 “依陛下之意,该是何时最为合适?”她深吸了口气,淡声问。 “太宰年间至今日,打了太久,百姓疲累。”咸诚帝见她容色有所松动,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燕帝尚幼,主少国疑,已呈倾颓之兆。朕想啊……至少过个三五年,与民休息,厚积薄发,方能一战克敌!” 洛清河抬眸,又听他话锋一转。 “只是朕未必能圣寿百年。孩子,你到底是个姑娘家,打这样多的仗,也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才是。”他叹了口气,“文治武功,缺一不可。朕之忧虑,你已明白,可惜天不假慈,朕膝下的皇子里,也就只有二郎与三郎可堪大用。” 这个时候提起两位皇子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身为天子,他不可能不知道洛家不干政的规矩。 “二郎勇武,定然满心定北之念,可少了慈悲,其后必有祸端。三郎……唉,这孩子随皇后,仁慈过甚!有道是慈不掌兵,你说,他能压得住吗?” “兹事体大,陛下既为父为君,自有定论,无需微臣赘言。”洛清河在他面前屈膝下拜,“陛下心忧,微臣已明。此番回京,还请陛下容臣一不情之请。” “嗯?你起来说。” “臣请陛下,放舍弟归往雁翎。”洛清河不卑不亢,直言道,“清泽既为靖安世子,护国之责便丹于一肩。雁翎如今虽设将军帐,然将者难求,非历风雪,难见金玉,故而臣斗胆相请,还望陛下……允准。” 咸诚帝眼底寒芒一闪而过,他回身缓步走回阶上御座,思忖了许久方道:“何故如此突然?那孩子……也不过十六岁。” “他是靖安的世子,是日后的靖安侯。”洛清河深吸一口气,再请道,“早些历练总是好的,还请陛下允准。” “此事……”咸诚帝揉着眉心,露出疲累的神色,“容朕再思量一二,即便要去,也等过了这个年吧?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这番暗中的博弈与相峙便到此暂时做了个结。 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变得缥缈难寻来历,栖谣敲了敲门,进来扶着茶盏给在座神色各异的三个人沏了茶。 “阿姐……”洛清泽面色复杂,他自然是想回去的,京城于每一个洛氏人而言皆是束缚,但他又不想走,因着有人离去,便必然有人会被留下。 走了一个靖安世子,留下的就会是镇北将军。 “我跟石老将军说好了,让他教你,但你需从小卒做起,要什么,自个儿去争,我不会帮你。正相反,你若做的不好,无赏,还要重罚。”洛清河饮了半盏茶,低声道,“阿呈,你得走。” 洛清泽紧抿着唇,他扶着桌案站起身,朝着对面的两个人一人一拜,涩声道:“必不负肩上守土之责,但阿姐,我不要兵符。我知我天资有限,可守难进,故而来日之兵,即便可挂我名,令也必在你手。” “来日之事,来日再谈不迟。”洛清河看了他一阵,抬手压在他发顶,“小子,雁翎没你想得那么好待,禁军挨的打记住了,他们只会打得更狠。你面对的不再是羊群,而是真正的虎狼,你要让他们服,明白吗?” “我记住了。”少年重重点头,再三做了保证。 栖谣拉开了房门,冷气倒灌进来,驱散了屋中压着的暖。 温明裳目送着少年跨门而出,刚叹了口气,一件氅衣便兜头而落,罩了她满身。 “栖谣。”洛清河目不斜视,冲着门前的近侍扬了扬下巴。 栖谣面不改色,跨门出去取了热好的汤药进来,还附带着一小块方糖。 温明裳本还想着说什么,一见那碗漆黑的汤药顿时垮了脸,她眉头皱在一起,眼尾小痣朱红,更显得可怜兮兮的。 “你若是不喝,到时候秋白又连着我骂一顿。”洛清河失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哄道,“好了,别的话等喝了药再说。” 温明裳无法,只能皱着脸硬把那碗药给灌了下去。酸苦与涩味一道涌了上来,她下意识揪紧了衣袖,待到咽下去之后赶忙拿了糖含在口中。 太苦了……这玩意比舒宴开的方子还难喝! 洛清河支着脸看了她一阵,伸出手去轻轻在她眉心揉着,像是要把拧起来的疙瘩尽数抚平。 温明裳含着方糖没动,眉心温热。她看着眼前女子近在咫尺的眉眼有那么一刹的失神,在神游天际时思及幼时吟诵过的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1]眼前的人虽非君子,但用来亦是极其合适,而她虽未居板屋,却也乱了心曲。 作者有话说: [1]诗经的秦风·小戎。这句完整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踩着个尾巴祝大家六一快乐x 感谢在2022-05-29 19:22:43~2022-06-01 23:1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长友 2个;一击必中 1个;
第108章 暗潮 夜色渐浓, 寒鸦三两声啼鸣也跟着止息了下去,院中只余下醒竹倾斜时偶尔的一声叮咚,连回廊上的脚步声都变得极轻。 洛清河退回原处, 展臂在架子上取了一卷被层层卷好的布帛。她推开桌上残余的冷茶,腕口微掀将那张长卷布帛抖开在了案上。 温明裳探着脑袋, 细看了边角一处, 惊觉这是燕州向北的军防图,只不过其上标注驳杂, 瞧着字迹也非一人所写,想来应是旧物。 “这是……先侯的手记吗?”她指尖轻蹭过布帛边角的墨痕, 猜测道。 “嗯, 还有我阿爹的。”洛清河俯身,寻了出朱笔描红的地方, 指给她看, “你瞧, 这是元兴初年那场突袭战之后,他们做的推演。还有这一处, 元兴二年的边防调配, 三年的战后重调……再往后看, 有六年的守备重谈, 还有些旁的零散玩意……” 温明裳的目光随着洛清河指尖的动作游弋, 她抬起头, 在四目相对时明了了洛清河在此刻拿出这张图的意思。 “北燕要打,这是几代人的夙愿,绝非一家之私。”她叹了口气, “清河, 这些道理我都懂, 座上天子也都懂,先生该教的,从未藏私半分。” “阁老是位好先生。”洛清河点头,“可并非所有人皆一成不变,权柄显盛如斯,卧榻之侧便不容他人酣睡。” “你让世子回去,也是为了给雁翎留一手底牌。”温明裳呵了口气,一语点破适才她未曾跟弟弟说明的话,“有爵者,朝中有变也不可轻动。” 这是给铁骑留的一条后路,军依主将,有朝一日若真有变故,只要铁骑头顶上换个名字,那即便是要清扫也没了个由头。洛清泽未必是在洛清河之后的雁翎未来主将唯一的选择,但他确实是给雁翎铁骑一张极好的保命符。 “但他问你皇子优劣……这绝非真心实意,但明知你无心,却还要问……”温明裳凑到她身侧去看那张被标注得有些凌乱的军防图的其他地方,蹙着眉道,“这般试探有些多此一举了。” “与其说是试探,倒不如说假意真心参半。”洛清河想了想道,“能稳坐高殿,没点真本事当真不成。放任争斗未必是刻意想看一个两败俱伤之局,还有一种可能……他要看两厢厮杀,何人能屹立不倒,那便是大梁日后的东宫之主。树欲静而风不止,靖安府护国,来日不论何人登临其上都不可能置之不理,他问我这个,也是想看我更属意谁。” 既要倚重,又不能近依凭一家一户,到底是帝王心难测,事事都在揣度算计。 “我回来时,山长同我讲他属意端王,但这个位子未必坐得长久。”温明裳顺着图上的一道红痕划到燕州府的位置,低声道,“清河,你如何想的?” 洛清河看着图,道:“山长看得长远,这样说的确不错。” “你也觉得会是端王?” “不是觉得,是从一开始就定然是他。”洛清河浅笑了声,但这份笑意不达眼底,温明裳能从她眼里看出一种隐忧,“唯一一个中宫嫡出的皇子,占着大义名分,这是人心所向。这些年明里暗里,瞧着陛下将羽林都给了晋王,可这不是偏宠。” 温明裳一愣,想起许久之前匆匆见过的那几面,她沉吟片刻,道:“兵权。一个不喜拥兵的天子,亲儿子也不能例外。” “从前晗之姐姐也没有兵权,她与端王一样,学的是帝王治世之道,晋王学的是兵家伐谋。”洛清河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拇指,却忽然想起来自个儿今日没戴扳指,只好作罢,“他就是一块磨刀石,一块让端王学会何谓帝王心狠的磨刀石。” 慕长临有太多慕长珺没有的东西,这是生而俱来的,是中宫给的,但这些东西贵妃给不了慕长珺,即便是宠妃也抵不过中宫手中册宝,这便是世人心中的礼法规矩。所以咸诚帝给他权,让他觉得自己能争,贵妃将宫中怨愤压在他头上,告诉他必须去争。 他们都是局中人,看不清执棋者的心思,但局外之人冷眼旁观,却总能窥出一二端倪。 “其实晋王未必不知一二,但这条路既已开始,便绝无可能轻易回头。”温明裳叹了口气,“若是寻常人看来,武将当会更喜开疆拓土之君,但你却是端王的伴读,他……” 洛清河笑笑,道:“他如何?” “明事理,守法度,心怀社稷安危,百姓生死。”温明裳想起军粮案自己与这位皇子立的约,又思及此番后续赈灾他的力排众议,不由道,“安阳侯教他的乃是仁君之道。” “苏家门风清正,历代不乏出将入相之才。”洛清河附和般颔首,“但仁字是优点,也是最大的弊病。” 温明裳唇角微抿,叹了口气。慕长珺对自己这个弟弟可不会手下留情,要想坚守心中所想,慕长临就得学会心狠,可人的心一旦变了,他还能守住多少最初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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