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三,”安乐从那屋顶站起身,胸前那个巨大的银盘正反射着泠泠月辉。她稍抬眉稍,一手习惯性地抵在银饰下角,居高临下地看向宋佰玉,“祸从口出,往后和你那好‘弟弟’说话的时候,也注意一点儿。” 说完了话,她转身一跃而下。宋佰玉趴过去看,小姑娘这几年抽条了不少,武功也精进,举手投足间都是刻意模仿景黛的姿态。此刻倔着脾气,后颈像立着根隐形的旗杆。 宋佰玉想,那大旗之上必然画着“景”字。 她亲眼看着安乐大摇大摆地走近那已状况百出的殿门。 还未等下头的青虎军拦她,留着鬓须的张焦突然出现。他穿大紫的朝服,头上的展脚幞头一丝不苟。 距离殿门外几里就开始叩头长叹。 殿里的人皆一头雾水。 顺着洁白但冰冷的白玉阶望过去,宇文善对上那双闪着志在必得的双眼。 “臣本有罪之身,本不该踏足皇城重地。皆因身上还有责任未尽,冒死前来进言。” 说完这句,他起身,手里拿着根已写满字的笏板恭恭敬敬地往前近了几步。 张焦不用开口,宇文善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看着步步逼近的张焦,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虚弱倚在门柱边面无表情的景黛,以及她身边似笑未笑看着自己的宋伯元,他知道,他完了,彻底完了。 卧薪尝胆半辈子的宇文善,第一次感觉到绝望的滋味儿。 宋伯元捏着他,可以号令群臣,可恨的又是她是带着大功回来的驱胡名将,手里捏着两块虎符,即使为未成年的皇帝把持着朝政,也不会有人说出什么。待朝堂上站着半数女娘的时候,宇文流澈那贱人就会顺理成章地接手皇位。 摆在宇文善面前就只剩一条鱼死网破的路可以走,那就是当场以死明志,以此搅浑朝堂,死死摁住女娘入科考的先例。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若是身死,坐上那位置的必然是宇文明空。 宇文善快速在脑子里过了几圈儿利弊,最后脚软地踉跄了一下,还是郑容融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他转过身道了声谢。 郑容融冲他笑了笑,“圣人抬举我了。” 宇文善耳朵里嗡嗡作响,伴着张焦有备而来的好口才,却只能看到近在眼前的郑容融的笑脸。 他眯起眼,看向郑容融,“皇后觉得呢?” 宇文善站直却只觉得自己可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命交给一个刚刚还侮辱过的人。 郑容融当然也有自己的立场,她想对宋佰枝有用,就要先保住自己皇后的位置,尽管那位置对母妃来说可有可无,但她还是努力挤出了笑看向下头的众人。 “圣人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风劲,先带圣人下去休息吧。”她语句铿锵地说完了话,又提着口气,看向跪在自己父亲尸体边的张焦,“至于张左相所言之事,请按规程提交户部,再由户部斟酌可否呈于圣人桌前。” 这话撂了地,就意味着女娘入科考之事已成板上钉钉。 虚了好一会儿的景黛,扫了一眼殿上跪得笔直的张焦,恰好张焦转过身寻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的相交。 那眼神里大概都是多年筹谋即将落地的兴奋感,又或者带着大事既成的空虚,以及为景黛身体状况的担忧,顺便告别了他的年少所恋。 没了政事牵连,张焦想,他将会就此在漂亮的月色里有品味有尊严地消失在景黛的余生里。 景黛率先别过眼,她抬起手臂伸向站在她身侧的宋伯元,垂头说了句,“走吧,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宋伯元将手里的银枪递给站在门外侧的周令手里,同时小心地接住了景黛的手。 “你还有哪个家?”景黛小声反问。 在森严的皇宫里搅弄得天翻地覆后,那位少年将军既然真的就此离开了。 只留那些接替侍卫的青虎军还挺胸抬头地“守卫”着皇宫。 寂静无人的宫道,只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并排慢慢走着。 有一个身上带着圆盘的小姑娘哗啦啦地跟上,又被那高个子抱起来扔进了身后的马车里。 景黛笑着数落她:“刚刚怎么答应我的?总是图腾般的人物,还不知道收敛着性子。” 宋伯元几步跑回来,将景黛的手臂重新搭进自己的臂弯,因头顶的大红抹额上还残留着未来得及干涸的血液,她单手扯开抹额,随手揣进怀里。 景黛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她:“别装没听见,阿元。” 宋伯元这才不爽地撅起嘴,“再是凶神恶煞的人,也需要姐姐抱吧。” 景黛好笑地翘了下唇角,站定脚步,转过身朝宋伯元张了张双臂。 宋伯元朝她摇摇头,“冰,还有血污。” 景黛不动,只扬了扬那娇俏的眉梢,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尖看起来都跟着盛满了期待。 宋伯元坚持,“等回家吧。” 景黛收起双手,朝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有人能从容赴死呢?宋伯元想不明白。她甚至为所有人都铺好了后路,却唯独要求她要坚强,要作所有人的后盾。大概景黛也知道她是个亲人脑,拿着那些亲人的命拴着她,才会让她克制住自己随景黛就此离开的想法。 景黛就是这样的,她什么都算得准。 宋伯元吸了下鼻子,玩笑似的抬手抓了几根景黛被风吹在空中的发丝,卷成无数个卷缠绕到自己跟着发冰的指头上。 这次回来,宋伯元发现景黛脾气变得柔软了不少。刚在那殿内,她知道景黛是真的原谅了郑文德,但她不能原谅,所以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杀了郑文德。 趁着景黛没想起来这茬找她的麻烦,宋伯元忙松开手上的发丝,没事人似的抓了景黛的手,将她裹紧自己的披风里。 “冷不冷?马车就在后头呢。” 景黛摇摇头,因唇上点了红,宋伯元也判断不出景黛此刻的状态。见她还能笑,也就顺着她的心意,继续这么走着。 —— 宇文善被风劲带离那窒息的殿后,立刻慌张地去御书房寻风必声。 御书房带有机关的房门被风劲打开,宇文善抬起头。 那身公公服早已染了红,风必声依然是端坐的姿势,他身前是盘未走完的棋。 宇文善立刻冲过去,手指刚搭到风必声的鼻尖儿,风必声那硕大的身体就因受了力而往一侧栽去。 他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探出去的手指甚至都未来得及撤回。 风劲却朝他一弯腰,“圣人今日受了惊吓,奴才会多点几柱安神香的。” 宇文善转身,眼珠不敢挪动半分地看着眼前姣好面容的小黄门儿。 “风劲,是你?” 风劲点完了香,依然恭顺地朝他笑了笑,“陛下安歇吧。” “风总管不是你的义父吗?” “是。”风劲翘唇点点头,依然重复道:“陛下安歇吧。” 宇文善打了身冷颤,抓了风劲的袖子问道:“你就让朕睡在这儿?和一个尸体一处?” “陛下安歇吧。”风劲却盯着他的眼睛扽掉了他挂在他袖子上的手,“陛下不是喜欢与义父在一处吗?景小姐说了,就趁此时间让陛下与义父多多相处。” “景黛?你是景黛的人?”宇文善不敢置信地看向风劲,“可你从三岁起被风总管抱进宫里培养,还收你作唯一的义子,你怎么能背叛他?怎么敢背叛他?” “呵。”风劲冷漠地扫了眼风必声倒在血泊里的尸体,重新将视线定格在宇文善的脸上,“奴才就说最后一次,请陛下安歇。” “狗奴才!”宇文善伸出去掌嘴的手还未碰到风劲,就被风劲一把攥住,他翘起唇角,五指包住宇文善的手,施力攥紧,直到传来一声骨头咔嚓断裂的声响。 风劲这才收回了手,冷脸看着疼得直冒冷汗的宇文善像平常那样说道:“陛下夜里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说完了话,头也不回就撤离开了这为留住风必声而特意打造的密室。 宇文善单手拖住已折了手骨的废手挪到门口,刚好听到风劲摆弄锁头的声音。 他抬起拳头去砸门,却无人应声。 宇文善突然有些后悔,若他真的因为女娘入科考的事而一头撞死在殿内大柱上,会不会就此名传千古。 风劲锁好了宇文善,刚从御书房钻出来正碰上过来寻宇文善的郑容融。 他忙垂了头,伸出手臂给她搭。 “皇后娘娘怎么寻到这了?圣人已歇下了,奴才这就送娘娘回去。” 郑容融抬头看了眼御书房的牌匾,才质疑地问了声:“他在这儿睡了?” “是。”风劲还是那副恭敬的模样,嘴上却说着令她血液倒流的话,“景小姐说了,要囚禁圣人到三年后下次科考时,皇后娘娘也就跟着舒坦三年。等那时圣人禅位给九殿下之后,皇后娘娘就是太后了,可不就是荣华富贵一生?就是可惜了,娘娘也没能留下半个子嗣。” 郑容融随风劲的步子走回到自己的殿,心却惴惴着难以安定。 风劲继续劝她道:“好在景小姐心里念着娘娘您呢,就算囚了陛下,可没阻娘娘的步子。侍卫还是黄门儿,那都是任娘娘挑的,只不过子嗣嘛,”他佯装可惜地耸肩道:“不能留。” 郑容融抬手打断他的话,颤着声地问了句:“公公说的九殿下,可是宇文流澈?” “是。”风劲垂头笑了,“咱们宫里人不多,殿下更是凤毛麟角,排行到九的可不就那么一个嘛。九殿下名讳,还请娘娘珍重着些。” 郑容融意外风劲竟然愿意耐着性子与她闲聊这许多,她就不是那能憋住的性子,索性直接问道:“公公既然得了通天青云路,怎么还愿意与我这没用的皇后言语这许多?” “娘娘说笑了,”风劲依然笑着,“奴才方才不是说了?三年后,娘娘就是太后了,您是一定葬在太庙里的,陛下就不一定了。” 郑容融只好换了一种大家都听得懂的话问:“景小姐为何愿意护我?” “大概是,鲁国公?”风劲说完了话,才刻意地抬起手瞅了下自己的嘴,“瞧奴,竟然与娘娘一起猜测起景小姐的心思了。” 郑容融只好顺着那话道:“公公莫慌,今夜圆月,蛐蛐儿声大,我没听到。” “呵呵呵,那是最好不过的了。”风劲收回手,亲自将她恭顺地送回到殿门内才离开。 这头送了郑容融,迎面就碰上太妃母子,忙恭敬地跪在路边,“奴才给太妃娘娘;十二王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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