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且寒不做声。 周淙强压着心里的千头万绪,又沉声问:“怎么不做律师了?” 温且寒勉强扯出个干巴巴的笑:“我资历太浅,进不了好的律所。反正都是工作嘛,当文员也还好。” 我做不了律师了,我的手、我的心都已经脏了,我不配提“正义”这两个字。 周淙下意识道:“做法务也可以的,你——” “哎呀,心姐,这么老远跑来看我就问我工作啊?”温且寒打断她的话,又眼巴巴地盯着她问,“猫想我,你不想我吗?” “我不想你我跑来做什么?大热天的我在家吹空调不舒服吗?”周淙“腾”地站起身来,快速地深呼吸几口,拎起包转身往外走。 咖啡这种东西难喝死了! 头疼,倒胃口,生气。 温且寒立刻追出去,桌上两杯咖啡的热气都还没散,两个人一前一后不近不远的缀着,进了酒店电梯还是各自不言语。 到了房间,周淙毛毛躁躁地脱了针织罩衫扔到床上,只穿着里头的吊带长裙坐在桌子上,虽然面色平静,可就是能让人看出来她心情很不好。 “说吧,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别拿你妈妈严重抑郁来搪塞我。我现在怀疑抑郁的是你,你心里究竟在琢磨什么?” “清明那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还不想说,好,我等。” “现在什么时候?六月都过一半了,你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你如果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小寒,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半死不活的,你觉得我能装看不见吗?” “以前你那股嚣张任性的刁蛮劲儿去哪儿了?” “还是你觉得我这个人……不值得信赖,所以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周淙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尽管语气平静,可却压不住嗓音里的一点颤抖。 温且寒默不作声地坐在床沿上,就是打定主意不开口。 周淙被气得额角突突跳,不再期待温且寒主动交待,直接切入主题:“你爸爸还好吗?” 温且寒终于动了,仰着脸面无表情地问:“周淙,如果你爸有难,你救不救他?” 呵,这是戳到痛脚了么,连心姐都不叫了,直呼大名周淙。叔叔也不叫了,直接说你爸。 周淙认真地盯着温且寒的眼睛道:“那要看是什么难,他要是得了大病要肝要肾要骨髓,我捐!要花大钱,我卖房卖车贷款给他治!要是残了痴呆了,我伺候!” 温且寒苦笑一声:“要是犯错了呢?” 周淙依然神色严肃地盯着她,逐字逐句道:“犯错?他要是贪赃枉法、杀人放火,那该坐牢就坐牢,该偿命就偿命。他坐牢我等他出来给他养老送终,他偿命我给他收尸下葬。他犯了错对不起人民群众,但他接受惩罚也不影响他还是我爸。” 呵,温且寒突然冷笑出声,梁仲远果然说得没错。 周淙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骨头跟铁一样硬,心比石头还要坚定。 “周淙,你真是……说的容易啊。” 周淙眼里透出浓浓的哀愁,却并不打算在这方面说两句假话哄人:“我是说的容易,但不是因为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别的答案。” “我要是违法犯罪,我爸会亲手抓我。” 温且寒用一种怨恨的眼神看着周淙,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周淙不疾不徐道:“小寒。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当初过线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付出代价的那一天。为什么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却不肯认?” 温且寒突然崩溃,眼泪汹涌而出,两只手都擦不过来。周淙是如此的理性又无情,可她说的话没有一分错处。 周淙从桌子上跳下来站到温且寒面前,微微俯身把痛哭不止的人抱在怀里,湿热的眼泪浸透了她的领口,她那么心疼的小朋友因为她这些不近人情的话哭得那么伤心,可她绝不会因此而口是心非。 “小寒,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周淙居高临下地望着温且寒,语气温柔而冷酷:“不要去找人脉试图搭救犯错的人,你救不了他,你这个年纪这个阅历,你凭什么呢?去行贿吗?” “你是律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也想进去吗?” “不管你做什么,最终只会越陷越深,你不知道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 “之前你说不让我掺和大人的事,是不是我理解的意思?”温且寒突然抬头看她,哭红的眼睛依然湿漉漉的,像泛着寒芒的剑刃,扎得人心里一颤。 周淙丝毫不做辩解:“是。” “那你的意思就是让我看着我爸伏法?你是红头文件里的法治标兵吗?你有没有心啊,你是纸片人吗?”温且寒突然发疯,伸手猛然一推,眼看着周淙趔趄两步仰着身子往后跌去,后背猛地撞到桌沿,继而被反冲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痛感瞬间辐射到整个背部,周淙感觉整个躯干似乎都麻痹了,双膝直直跪在地上的瞬间,两条腿痛到麻木,像是火星顺着经脉炸裂开来,火辣的疼瞬间冲热了眼眶。 不跳舞之后,她还从来没这样摔过,不如以前抗疼了。 好几个呼吸之间,她都没能爬起来。 温且寒满眼焦灼,却稳稳地坐在床沿上,这次换成她居高临下地看周淙,她望着那跪倒在地上的人,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周淙,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血缘至亲割不断的,你没有权利剥夺我的亲人。” 麻痹感逐渐散去,周淙慢慢地爬起来,站直身子挺直脊背,用沉沉的目光注视着温且寒,也一字一句地说:“小寒,不是我要剥夺你的亲人,是他们自己要离开你。” “我知道你心里很痛苦,可是我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我不管你们温家那个烂摊子,但我不能不管你,我不能看着你把自己搭进去——” “你能不能别管我了。” 我已经是他们的囚徒,你救不了我。 温且寒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恶狠狠地瞪着周淙,口不择言道:“周淙,你以为你是谁,有事儿跟你说,跟你说了你能怎样?” “你一个外人干嘛总盯着我家?怎么,你还想着从我这里拿点什么证据去给你爸添一笔功劳吗?” 周淙霎时间怔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
第84章 疼痛
温且寒满脸嘲讽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周淙,“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没谁能离了谁就过不了的。” “劫难面前陪伴抵个鬼用,毫无意义。” 周淙紧抿着唇,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温且寒,像某种机敏的猛禽,沉静的表面下藏匿着汹涌的攻击欲。 温且寒毫不示弱地迎着她的目光,继续字字扎心道:“周淙,我发现你的控制欲还真是挺强的,你管我也就算了,连我怎么处理我家的麻烦你都想让我遂你的意。” “每次打电话你都要来来回回探我的话,来东潭看我也是这样,总想教我一些道理。” 温且寒蓦地冷笑一声:“谁要你教啊?谁要你管啊,你凭什么啊?” 周淙感觉自己在耳鸣,怀疑自己听到的那些话都是幻觉,可她看着眼前活生生的、满脸怨恨的温且寒,又告诉自己不要自欺欺人。 “不让我管了是吗?” “是不让我再问你家的事儿,还是你这个人以后都不要让我再问了?” 周淙压着胸腔里的一口气,猛地上前两步攥着温且寒的衬衣领子一把将人提起来推到了墙壁上,四目相对,双方眸中的情绪一丝不落地看进彼此的眼里。 温且寒是真的在怨,周淙是真的在疼。 我已经走错了路,你救不了我,不如就此别过。温且寒心头滴着血,一句又一句地刺着她的爱人。 “别管我了,周淙。” “我讨厌你总是用这样游刃有余的样子来显得我特别幼稚,特别愚蠢。” “我讨厌你总是理性到冷漠的无情模样,看起来特别虚伪。” “我讨厌这种被碾压的感觉。” 周淙愕然,温且寒从前说什么?从前她说“我就喜欢你这种看谁都像看傻子的洒脱劲儿,就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范儿”,如今样样都是讨厌。 也许都是一时负气的假话,可温且寒的表情和语气都太认真了。 周淙颤抖着手松开温且寒的衣领,凉凉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忽地从她脖颈上勾出那条带着定位芯片的蜜蜡项链,猛然一拽,皮绳搭扣直接被扯断,整条项链被她抽了出来。 温且寒的后脖颈上迅速现出半圈勒痕,侧面也印出一道红印,迟钝的痛感激得她抖了一下身子。 “好,我不管了。”周淙低声吐出这句话,拎着项链后退两步坐到床上,抬起手往外挥了挥,平静地望着温且寒道:“走吧,天高海阔,你要高飞还是坠落,要遨游还是溺毙,都随你。” 温且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重重地甩上了房间的门。 周淙骤然间塌了腰,瞬间冷汗涔涔地倒在床上,腰背上的痛感似乎辐射到了全身,好像哪里都疼,她慢吞吞地蜷起身子,像禽鸟收了羽翼缩成一个小小的毛团。 温且寒出了门进消防步梯,一口气冲到楼下,推门走到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胸腔里传来迟钝的疼痛,像是有一柄薄薄的刀刃穿过皮肉骨血,来回刮擦,疼得她心口发紧,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心姐,原谅我不知好歹,我只是不敢拿你去赌。
周末的办公室里只有两三个人,温且寒跟他们不熟,也不想跟他们变熟。梁仲远把她安排进这公司里,不过是为了方便知晓她的动态而已。 定位追踪程序里周淙的位置还在酒店,温且寒坐立不安地上网搜索,腰椎手术后的钢钉会不会因为外力撞击而移位,如果移位会不会伤神经,取钢钉手术危险吗…… 她握着个拳头抵在唇前看那些回复,心里懊恼得简直想死。说那些诛心的话都够让她疼了,为什么要手贱去推她! 清明时,温且寒第一次看到周淙腰上那条十来厘米的蜈蚣一样的手术疤痕,尽管已经淡了很多,依然可以想象到当年她伤的有多重。 当时周淙还云淡风轻地说她被送去医院后,医院广播全院呼叫多发伤会诊,许多大夫都百米奔跑去救她。虽然这事儿也是后来救她的那位老警察转述给她的,但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感叹自己命大,也不是恨柯婷心思歹毒,而是觉得善恶都有因果循环,也许就是因为她的爸爸做了一辈子警察流血流汗,她的妈妈做了一辈子医生救死扶伤,所以福报落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在死局里被老警察搭救,性命垂危时被医生们硬生生从鬼门关里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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