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看起来相当古怪,不像往常一样拿着本书读,而是垂着脑袋,缩着肩膀,坐在一个男人旁边。那人一起身,塔季雅娜便跟着站起来,拖着行李,依旧是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背后,直到上了车,消失在画面里。 克希雅眉头紧锁,指着屏幕上的那个男人,说道:“放大。” 传统的瑞尔博斯式大胡子,红褐色的毛发,歪到一边的宽鼻子,带点瘸的脚步,再加上萨卡兹的身份,不是梅德韦杰夫·涅夫斯基是谁? 可问题是,为什么塔季雅娜会跟他走?为什么他会找上塔季雅娜?从她入站起到进入监控范围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小姐,”克希雅的脸色阴得可怕,一边的保安被同事推上来,瑟瑟缩缩地问了一句,“要报警吗?” 瓦伊凡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第三十四章 梦里人 其一 塔季雅娜睁开眼,第一个念头是她被绑架了。 毕竟一进车站的大门,眼前一黑没了意识,然后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醒来,除了绑架似乎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然而待到思路渐渐清晰,她又否定了这个理由。 她现在——大概是在某座宅邸里——活动自如,没有手铐,没有看守,甚至连个人影也没见。 她走过一尘不染的石板地过道,经过几个打不开门的房间,最后走下装有木扶手的楼梯,来到大厅。正门开着,外面的世界过度曝光,从内向外什么也看不清。 “这么快就醒了。” 有个看不出种族特征的女性,身上带着马帮茶的气息,黑发白裙,站在玄青色的地板上,明明是年纪不大,却有仙风道骨之感,站在那儿,飘忽得仿佛随时随地就会消失。 “比我预料中早些。”她靠近了一些,塔季雅娜退后了几步。 “我在哪儿?”她问。 “你有很多问题,我明白,只不过说起来有些漫长,我们坐下来慢慢讲。”女人做了个手势,周围的环境跟着改换一新。 塔季雅娜回过神来,面前的酽茶冒着热气,一层水珠附上她的眼镜,她把它摘下来放进口袋。 那名女性坐在她对面,搅拌着添了蜂蜜的红茶,钢匙轻轻碰着杯面,她不急不缓地开口。 “不幸的是,你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具体多久,就要看你那位瓦伊凡怎么做了。 “不过你放心,我对你并没有恶意,只是借你的手,达成一个有利而无害的目的。” “这是哪儿?” “稍后你自己逛逛,自然会明白,反正你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没人会限制你的行动,你甚至可以看见外界发生的事情。但请你不要试图离开这个地方,因为那只是白费力气。” “……”慢慢的,塔季雅娜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感到坐下的软椅变得泥泞,石制的地面正在缓缓下沉。 白裙的女性向她道别,说她们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再见,接着塔季雅娜向后一倒,跌进无底的白色深渊。 她又在先前的房间醒来,挂毯下檀木的座钟停在中午十二点,并且之后再也没有转动过。 她下了床,举目环顾四周。 四方的窗前摆了张樱桃木写字台,坡面夹了一叠白纸,乌鸦羽毛笔插在深蓝墨水瓶里,就在火漆蜡和吸墨纸旁。 壁炉贴着素色瓷砖,上方挂了一面镌刻鹰徽的圆盾,还有两柄交叉的花剑。 塔季雅娜走出房间,走过先前走过的长廊,走下先前走下的楼梯,来到大厅,正门敞开着,外面的世界风平浪静,平原绿波粼粼,没有一丝人气。 “可以看见外部时间发生的事。”那个女人是这么说的。 于是她走了出去,在完全踏出大门的瞬间,风和日丽的晴天变成了烟雨蒙蒙的阴天,隔了一扇半开的窗,漏进屋内,打湿半边窗帘。 她转过身去,首先看见了一支插在玻璃烟灰缸里的香烟,没有掐灭,袅袅升起的白烟从黑色滤嘴的底部飘起。在燃烧的烟丝后面,蓝沙发垫还有受压过后的凹陷,一声清脆的拉开拉环的声音从冰箱那边传过来,克希雅拿着一罐能量饮料,走进客厅。 “阿纳斯。”合上的电脑里头冒出来一个声音,是列昂尼德。 “把屏幕打开。” “重要吗?我们不是在好好的说话吗?”克希雅绕着客厅打转,灯光昏暗,照不出她的神色。 “我一直认为说话时不好好看着对方的脸,是一种相当无礼的行为。” “我一直认为你早就明白我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的人。” “……”列昂尼德叹了口气,“算了,不用看也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德行。” “我好着呢。” “没错,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一路跑到老仇家的地盘,现在多半手里拿了瓶四百毫升的能量饮料,烟灰缸里烟头堆了半满。当然好着呢。” “……”克希雅把空了的易拉罐抛进垃圾篓,几点残留的余液飞出来撒在地板上。 “去睡一觉,一昧折腾自己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你说的轻松。” “你当我不在乎吗?不是我不想往最差的方向想,但我不得不去想。要是苦熬上几天就能解决问题,那我还用得着在这儿和你较劲吗。” “……” “我不希望接连失去自己的两个队员,这样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好好睡一觉,清醒地去面对明天的问题。阿纳斯,你从来不是偏执的人,这么简单的问题不会想不通。我也唠叨够了,之后就不打扰你了。” 电话挂断,克希雅停下来回绕圈的脚步,仰倒在沙发,一只手背抬起来,挡住乌青的眼眶。 塔季雅娜靠过去,半蹲在她身侧,犹豫了几秒钟,抬起手来搭住她的肩膀。 她摸了个空,整个人在一瞬间变得透明。即便如此,她还是察觉了她止不住的颤抖,薄薄一件单衣被冷汗浸得湿透。 她瞥了眼窗外的绵绵阴雨,想起过去在伦特时也是这样,一到阴湿的天气,瓦伊凡骨子里的伤痛就会卷土重来。就算白日里强装无事,入了夜还是会被折磨得整夜睡不着觉。 不抱期望的,塔季雅娜试着展开术法,浅蓝色的光从指尖流进克希雅的体内,竟然真的起了作用。 寂静的夜里,雨打玻璃,明晃晃的白炽灯下,躺在沙发上的人渐渐平缓了呼吸,几天来头一次安稳地入睡。 塔季雅娜站起来,合上窗,托来一件外套,盖在克希雅身上,然后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离开了房间。 她又站在那片无云天空底下,面前是冷色调的宅邸,四周一片寂寥,除了她不见一丝人气。 那之后塔季雅娜花了许多时间——或许吧,因为太阳从不曾移位,这片区域似乎游离于时间之外。 她走遍了方圆三公里,结论是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发,都会被一股未知的力量送回原来的房间。她甚至坐到写字台前,拿起羽毛笔绘制了一份地图,但她很快就发现,一切都只是徒劳。 所有的物件都被拘泥于原地,离开了它们应待的处所,同样也会被送回原位,不留下丝毫使用过的痕迹。 再后来孑然一身的菲林在空宅中游荡,像逛博物馆一样逛遍了所有房间。收聚了来自不同文明、不同时代的兵甲的藏兵室;有着绿色桌台的弹子房;分为多层的私人图书馆汗牛充栋……以及位于最顶层的,一间祈祷室。 彩窗的反光撒在石地,撒在房中的十二座圣像的衣襟旁,栩栩如生的雕塑被映得花花绿绿,活像披了条马赛克毯的艺人。 除此之外不见任何装饰,十二座圣像相顾无言。塔季雅娜不知道究竟能否将其称作祈祷室。 那天晚上——对于她的生物钟而言——她再次于梦中见到了白裙的女性。 这次她正伏案以工笔描绘不知何人的画像,发觉她的存在后,停笔抬头看着窗外风景。 她不肯对塔季雅娜吐露丝毫情报,只是告诉她仍需静心等待。当她问起她的名字,黑发的女性告诉她自己名为门塔特隆。 她又问起门塔特隆此为何处,向她坦白这个地方让她困惑不已。 “你可听过一句话?“岁月不语,惟石能言”。看似没有生命的存在,反而能够不带任何主观地记录一切。对它们而言不存在遗忘,不存在想象,因为它们没有理性。 “但它们会做梦,梦境不过是相对于现实而言的异空间,梦境不受任何规律的束缚,任何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事物,都能显现于此。 “梦境的面积可以无限大,可以无限小。大到能够存放一堆石头的记忆,小到只能让身处其中的人有限地探索。” “你所在的地方,就是这栋老宅的梦境。” “那为什么我能看见外部的世界,甚至还能与它互动?” “梦与现实本就是交错的,你能看见的还远不止于此。” 门塔特隆说完便坐回了案前,继续那副未完的工笔画。塔季雅娜从梦中惊醒,挂毯下的座钟依旧停留在十二点。 那之后过了多久?也许是好几天,也许是几个小时。不同于某些阴沉的古堡,在里面待久了叫人心生苦闷。 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越被笼罩于此的永恒平静感染,走到哪里都是玄清的主色,洗去了一切激烈的情绪。 这种入侵的平静叫塔季雅娜深感不安,室内和户外的地位在她这里头一次对换。现在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户外。 还是那片无云天空,但这次她听到了孩童的欢笑。 塔季雅娜诧异地转身,天空在那一刻风云变幻。明媚阳光使人温暖又惬意,正因为此,这对夫妇才会带着女儿到城郊野餐。 那是塔季雅娜的父母,眉眼还不曾受过岁月的刻刀。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们,有时翻到他们的照片也不悲伤。然而此时此刻,过去重现在眼前,蓦然回首,她才发现关于双亲的点滴回忆从不曾消逝。 父亲是个身材高大,精力充沛的人,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会认为他是个脾气暴躁之人。实际上他确实服过兵役,动起手来能轻松把人掀翻。但他在街坊邻居里的真实名声却是个敦厚的老好人,据说他和母亲的相识,就是缘起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塔季雅娜记得他喜欢喝黑醋栗酒,晚饭后每每留在餐桌前,吃着剩菜下酒,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咕”声。 有一次她偷喝父亲藏起来的私房酒,结果一杯下去躺在餐椅底下一觉睡到天黑,醒来后被母亲拎出卧室和父亲肩并肩挨了一通好骂。 关于母亲,塔季雅娜最深刻的印象,是她那翻来覆去地讲的睡前故事。她读过的书不多,常年缺位的父母从未和她讲过睡前故事。于是到了塔季雅娜这里,她只好把自己在电视剧里看见的奇闻,带着浓重口音再讲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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