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只好站回原位,尾巴在地砖上划出足让她以破坏公物罪关上几天的道道,闭上眼想明斯克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睁开眼差点忍不住打掉一支伸得太长的录音笔。 等到走完了形式,阿明诺和胖镇长吃饭去了,克希雅又被几个好事的记者拦住。 好不容易脱身,她躲进镇上唯一一家酒吧,想趁机打听那名疯妇的消息,结果发现剩下的人跑去了广场参观示众的熊尸。留下的酒保是个上白班的黎博利,被迫昼夜颠倒,只好在白日里睡觉。 无奈她枯坐半日,一心等着看厌的观众有几个还会回来,不曾想广场的尸体过于恐怖,搞得食人野兽的阴影在居民心中难以消除。直到天已全黑,黎博利开始精神十足地将拖把怼到她脚边,酒吧里还是连个自认豁达的闲汉也没有。 她掏出小费甩在酒保脸上,路过一家杂货店时顺手买了条巧克力,撕开封口时有半截飞了出去,心里一气把剩下的丢进垃圾桶,结果从里面尖叫着窜出一只野猫,爪子离她的胳膊就差那么一点。 回到住处,院里记性太差的看门狗朝着她狂吠,走进门时还被门槛拌了一跤。 刚坐下不到十分钟,又来了个好奇清道夫的记者。坐在餐桌前教妹妹写字的中学生抬头看了两眼,拉起她的手走进房间。 克希雅把靠枕甩到一边,打了个漫长的哈欠拖延时间,结果用力过猛差点闪到下巴。 她从沙发上支楞起来,抬眼一看,发现这还是个特立独行的记者,在这个四点钟就天黑的时节,很勇敢地穿上了夏装。 可惜开口便是些陈词滥调,想方设法地给她下套。 人声传进塔季雅娜耳朵里,就在她给被打回来几次的工作报告按下保存键,揉了揉脖子从屏幕前转过头,发现她忘了时间到现在不曾开灯,乌漆嘛黑的房间只有电脑亮着光时。 她喝了口水反被呛到,弯着腰咳嗽了半天,感到还有水珠在气管里晃荡,而久坐的下半身早已失去了知觉,一动起来麻得她咬牙切齿。 必须要活动一下,为了自己的骨盆。塔季雅娜拿着空杯子出了房间,看见户主在院子里摸狗,五金店的老板在旋床忙碌,肚子饿的中学生从卧室门后探出头来观望,而背靠沙发的瓦伊凡顶着笑酸的脸,和那位勇敢的记者拉扯不清。 一通敷衍,一通官话,记者失望而去,克希雅虽然很想摔上门,但秉持着列昂尼德要她维持清道夫形象的嘱咐,还是送她到了院门口。 塔季雅娜放下拿了许久的玻璃杯,没披外套就跟了出去,目送记者上了车,离开时尾气扬起一阵灰尘,凉飕飕地问了一句: “有用吗?” 克希雅回身为她挡住风,黑色大衣里的白衬衫在夜里格外显眼,深蓝色的领带规规矩矩,没有因方才懒散的姿势而皱成一团。 “对我没用,对有些人可能管用吧。” 她翻出烟,骨折过又接好的食指和中指抽出一支浅色过滤嘴的卷烟,叼在嘴里,拨开打火机,塔季雅娜看见红光照亮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束一动不动的火苗。 她牵住她的手腕,接过那盒白色外壳的烟,也从里头扯出一根。克希雅靠近了一点,点燃打火机,左手护着火,白钢映出一片晕开的红。塔季雅娜看见光芒照亮她的眼睛,里面还有一个自己。 菲林推开瓦伊凡的手,踩上她的鞋,揪住她的领带,迫使她不得不低下头。接着抬起下巴,烟与烟相触,火与火相递。 克希雅半垂着眼,塔季雅娜不知怎的失了勇气,没敢去看其中的神色,便注视着逐渐亮起的烟丝,细嗅朗姆酒和柠檬香的信息素于浓烈的烟气中交换。 瓦伊凡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腰,免得她失重摔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金色的眼睛越过菲林折起来的耳朵,盯住她摇摆不定的尾巴。 塔季雅娜往后退了一步,尝试着吸了一口气,不出意料地被呛得直皱眉头。 克希雅看着她笑了起来,在周遭的一片空寂中带着几分她很久不曾听过的爽朗。记忆中的那个雨天渐渐浮现,廊下的瓦伊凡笑着与她十指相扣。只是这次不再是回忆的幻影,而是的的确确存在于她眼前的真实。 浓墨的乌云浮在无星无月的天空当中,也许明天的天气不会太好,但却值得让人去期待。 ---- 黎博利:鸟类,猫头鹰
第三十三章 明斯克 其四 炉火烧得很旺,梅德韦杰夫蹲在旁边,靠得很近,火光照在他红色的胡须上,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双深坑似的眼,一只被人打歪的鼻子,以及两片藏进髭须里的薄嘴唇。 他仿佛觉得冷,于是又凑近了些,烧红的炭哔哔叭叭的响,发出难闻的焦味。可他还是好冷。他想也许是手里的夹子冻手,便把它扔到一边,笨重的铁家伙滚了几圈,撞上墙角不再动弹。 老式座钟在他头顶来回地摆,客厅墙上一幅戴假发扑白粉的画像眯着眼睛,看见梅德韦杰夫蹲在那儿,猛地一颤。 接着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扑进厨房,抓起一只碗,胡乱往里填了些饭菜,捧着跑到卧室前,耳朵贴紧门,轻声道: “妈,吃饭了。” 里面没有回应。梅德韦杰夫全身哆嗦起来,狠命把碗一摔,对着发霉的饭菜猛踩几脚,然后捶着门发狂似的地大吼。 炉火烧得越来越旺,火星四迸,月光照进窗子,照在被撞得簌簌直抖的门板上。有只肥硕的老鼠爬到烂泥般的食物旁,两只红眼看着梅德韦杰夫跌进卧室。 他一口气没上来,躺在地上抽搐,红胡子上沾满白沫。几分钟的时间过后,梅德韦杰夫抹了把嘴,爬起来,瞪大了眼,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意识到这是母亲的房间,转过身去,对着床铺。四方方的架子床上,烂兮兮的帷幔背后,有个人影,又干又瘪,躺在那儿像个抽掉棉花的布偶。 梅德韦杰夫蹭过去,吸着潮木和霉菌的气味。他拉了一下帘子,摸了满手灰,躺在床上的人慢慢露出真身。 她穿着二十年前流行的睡衣,皮肤干硬得像老树皮,勒出骨头的形状,头发掉光,黑的混着白的,堆在枕头上,老鼠啃掉了她的眼皮,两只眼珠冰一样的融化成水。 床上躺着的,分明是一具干尸。而那不是别人,正是前天还活生生站在梅德韦杰夫面前的母亲! 他腿一软,瘫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到客厅。 炉火烧得更旺了,颇有要冲出铁栏燃尽一切的气势。月光被乌云遮住,客厅里的画像已看不清脸。卧室前偷吃的老鼠立起来,张望了几秒,触电般地钻回洞里。 梅德韦杰夫又开始觉得冷了,他裹起一条毛毯,呆呆站着。他看见了什么东西,一种……一种他说不上来的东西。 也许是个人影,投在墙上,梅德韦杰夫看了一眼,那不是他的影子。 影子越发大了,巨大的骨架,细长的四肢,似乎凭两条胳膊就能搂住整间屋子。腹部凹下去一块——也许是肠子——流到外面,垂到膝盖。畸形的头顶着一对鹿角,由于尖锐的长牙,嘴巴永远合不拢,往下滴着口水。 影子从炉火中走出,每走一步,身形便愈发高大。最后它停在客厅的画像上,上身与戴假发的公爵融为一体。 他睁开了一直眯着的眼睛,血色的瞳孔俯视着下方的梅德韦杰夫。 炉火熄灭了,月光照在窗台上,老鼠从洞里探出头,爬回那堆残羹剩饭旁。 深沉的夜晚过去,晴好的白昼到来。 克希雅走向城外时,想起有一年仲夏,她住在南方的一所公寓里。 那是栋二层小楼,建在比街道矮上五节台阶的位置。推开阳台的玻璃滑门,倚在粗石围栏上,只需找一根晾衣杆,略探出一截身子,甚至都不用离开空调出门,直接就能拿到外卖。 但她不喜欢那里。路基长满了青苔,街面直直晒着太阳,尘土游在金色的海洋里,一有人经过就到处飞扬,最后不是落在路边的绿化带里,就是落在两旁的居民楼上。 况且那地方总不下雨,尘土日复一日的积累,于是所有的建筑都变得阴沉,像是被灰色保鲜膜裹住的饼干房。 离开以后,克希雅很快把它忘在脑后,先前从未想起。然而今天,面对渐行渐近的乡间别墅,那些灰色的楼房仿佛是从她的记忆中跑出来了,凭空从南方飞到了明斯克。 有些东西放了太久,不仅不会变成古董,反而会成了一件招人嫌的老家伙。 这所房子就是这样。表面看起来只是有些陈旧,实际上内里腐朽破败。两个房间被白蚁吃空了地板,某一天突然塌掉摔坏了一柜子的账簿。而它的主人也不闻不问,把东西塞到看不见的地方,继续闭门不出。 邻居都认为她疯了,自从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病过后。没人见她会过客。就连前段时间她那常年不见踪影的儿子夜半跑回家,老妇人也要等到天亮才肯开门,活活让他在风中冻了一夜。 克希雅推开栅栏门,经过院子,杂草撩过她的裤脚,黄木扎的秋千轻晃。她按响门铃,听见一声嘶哑的呻吟,门把手震得发颤,颤了几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等了一会儿,没人开门,于是推门进去,只见客厅的画像前丢着一条毯子,卧室的门塌了倒在地上,不远处有一摊腐烂的食物残渣。 克希雅走进房间,卧室里摆着过时的家具,很有几十年前的风格,弥漫在房里的气味也极好地配合了这种风格。 架子床的帷幔被人掀起一角,她靠过去,然后抱起胳膊,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奇奇怪怪的事。从尸体的着装和位置看,是她先前见过的婆子没错。然而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就成了个干尸。 来电铃声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一遍遍回荡在空寂的老宅子里。 克希雅接通电话,对面是列昂尼德。 “安菲波利斯还在明斯克吗?” “没有,”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比我早一天返程,买的昨晚十一点的票,早走了。”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可我到现在也没见到她。” “如果晚点了,她不可能一声不吭。有事绊住了也说不过去,她不是那种会在有事在身的情况下,留在外面不打报告的人。”克希雅严肃起来。 列昂尼德分析道:“明斯克没有飞机场,要搭飞机只能先坐巴士到最近的城市,你去那儿的车站看看,我这边有消息通知你。之后联系。” 幸好车站那几个混日子的容易说话,加上害怕事情闹大,便答应克希雅查看当晚的监控。 塔季雅娜是她亲送到车站门口的,假如真的出事,至少也是在她入站以后。万幸来往明斯克的人很少,克希雅轻易便发现了候车座上的塔季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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