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飞郁郁地趴在桌子上,喃喃地说:“也不知道我南京的同学们逃出来没有。” 芝荔见她委屈的样子,有些心疼,便伸手轻轻抚着笛飞的头发。刚要出言安慰她几句时,却听见窗外传来旁边学校礼堂里学生排练大合唱的声音:“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自从大难平地起……” 芝荔和笛飞不由得听住了。 外面的歌曲唱罢,二人均十分伤感。 饭后,芝荔拿过笛子,吹起了懒画眉的曲调,笛飞芝荔二人都喜欢牡丹亭寻梦中杜丽娘唱的懒画眉,曲子写的是小姐杜丽娘春天寻梦的场景,是春色妖娆,草长莺飞的闲适时光。然而南京沦陷,笛飞心中苦闷,却伴着芝荔吹的调子,慢慢哼唱着另一首懒画眉的戏文:“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芝荔听她哼唱,忍不住放下了笛子,感叹一句:“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当晚,笛飞睡熟后,芝荔的鸦片烟瘾又犯了,她怕扰了笛飞睡觉,便一个人强撑着走到客厅,侧身倚在沙发上,瑟瑟发抖,恍惚间,她想起了日本人占领之前的旧时南京…… 十一年前,民国十五年,纸醉金迷的南京城。 芳月阁中,芝荔坐在苏炳乾身边,殷勤地照顾着他,夹菜,斟酒,旁边的老鸨悄悄跟芦菁说:“你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了,那个年轻的是苏家的二少爷,但我听说他们家的长子是丫头生的,所以这二少爷就相当于长子,财力雄厚,还没结婚,你要抓住机会知不知道?”芦菁点了点头,走到笛飞旁边,拿过她手中的酒壶,笑道:“二少爷,我帮您。” “二少爷在哪里念书啊?”芦菁边倒酒边问道。 “上海中学。”笛飞随口应道。 “二少爷是念新式学校的洋派人物啊。”芦菁恭维地笑道,顺势拉住了笛飞的手叹道:“二少爷的手好细啊,不愧是读书人的手。” 笛飞也没有挣脱,顺她的声音低头看自己的手,笑了笑没有说话。 可当笛飞不经意间抬头看芝荔时,似乎见她面露不悦,不由得心中疑惑了一下,眼睛一转,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见芦菁眼神中露出疑惑和受伤的神情,笛飞连忙对她温柔一笑,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摞银元递给芦菁安慰道:“听说前面新开了间胭脂铺,在南京城很火,原是打算带几样新制的胭脂给芦菁小姐用,却不想没有来得及去买,你去买点自己喜欢的胭脂,我今天累了,你回房歇着,明天我去看你。”便打发了她。笛飞再抬头看芝荔时,却看出她嘴角一抹笑意,笛飞也不禁笑了。 当天晚上,笛飞又一次悄悄回了芳月阁,悄悄走进芝荔房间,轻轻叩了一下窗框,从窗缝中看见苏炳乾已经睡下,芝荔正倚着床头看书,便示意她出来,然后自己闪身下楼,在角落里暗暗观察。不一会儿,芝荔果然裹了一件大衣,光脚下楼,悄悄四下望着。笛飞伸手稍稍用力,便把她拉进角落里。芝荔一惊,细看时,却看见笛飞散下了齐耳短发,却还穿着一身男士西装,外面披一件大衣,英姿飒爽,煞是好看。笛飞看芝荔时,只见她光着脚,穿一条单薄的月白色贴身绸裤,上身却只穿一件红色鸳鸯戏水肚兜,外面披了一件毛料的女士短上衣。笛飞忙脱下自己的大衣,再披在了她身上,说道:“怎么也不穿鞋,冷不冷?” “后主诗中不是说‘剗袜步香阶’吗?我也东施效颦怎样?”芝荔眼睛笑成两轮弯月,调笑道。 仿佛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子投掷在平静的湖面,芝荔一笑,在笛飞心中翻起了层层涟漪,她不免分了神,片刻后,才知道自己刚才的失态,忙开口掩饰道:“那人家也会‘手提金缕鞋’啊,哪像你,不穿鞋也罢了,怎么也不拿一双鞋?” 芝荔笑着低了头,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有句话问姐姐。”笛飞脸颊飞红。 “你说啊。”芝荔歪着头,笑看着她。 “你白天看见我和芦菁,是不是不开心了?” 芝荔一愣,红了脸低头道:“你和芦菁怎样啊,我不明白,更别说什么不开心了。” “你没有不开心?”笛飞失望地问。 “我有什么资格不开心。”芝荔酸酸地道。 笛飞手托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继续问:“若是你有资格呢?” 芝荔红了脸,又低了头,顾左右而言他:“你不穿外套,冷不冷啊?快回去吧。”说罢,脱下笛飞的外套,给她披上,然后扭头要上楼。 “姐姐。”笛飞一把拉住她。 芝荔回身笑笑说道:“二小姐急什么?来日方长呢。” 笛飞红着脸,没说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把笛子,递给了芝荔,然后转身走了。芝荔一愣,细看时,那却是一把上好的古笛,尾端拴一个玉扇坠。她自小学琵琶和笛子,见这么好的笛子,不由得吹了起来。 悠悠笛声中,一轮满月温润如玉,金陵城上方墨蓝色的天空分外妖娆,秦淮河边的南京城就在这样的月色下安稳进入梦乡。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2月,中国军队折戟南京城,六朝古都沦入敌手。血色残月笼罩下的孤城处处是南京保卫战中牺牲士兵的尸体,以及让日本炸弹炸的血肉模糊的无辜百姓。12月13日晨,日军从光华门耀武扬威进入南京,占领中国首都。自此,日本开始了无休止无底线的野蛮大屠杀。十里秦淮,万千冤魂,东南流血成海水,南京六周不解围。千年古城,金陵佳丽地,汉家帝王州,如传世珍宝之天青色汝窑,当它打翻在地,那是一个民族心碎的声音。 日本方面的报纸纷纷庆祝占领中国首都,从百姓到天皇,无不额手称庆,为他们所谓的帝国宏图霸业而兴高采烈,为征服了他们自幼便读过的,写出过“日照香炉生紫烟”的文明而感到无上荣光。至于仅仅一水之隔的所谓“土著人”,是死是活则根本不需要纳入考虑范围内。除了日本民族之外的人,在他们眼里,只是那邪恶的天照大神为他们创造的绝好试刀工具。 此时的重庆传来了苏笛墨战死的消息,笛飞惊讶不已,托韩中赫打听详情才知道,那日上海刺杀川岛芳子不成后,笛墨便与中统失去了联系,后来加入了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的部队,1937年11月上海失守后,日军长驱直入,国军开始了南京保卫战。南京保卫战十分惨烈,唐生智的部队损失惨重,在保卫紫金山一战中,苏笛墨壮烈殉国。 消息传来,苏家上下举哀,笛飞的亲哥哥苏笛正却大受感动,也要参军入伍。 晚上,苏诚武、苏诚毅、王氏连同笛哲、笛正、笛飞在重庆的家中聊着天。 “姥爷不就是带兵打仗的吗?日本人占了东北占华北,现在江南也占了,还杀了大哥,跟我苏家不共戴天,我堂堂七尺男儿,躲在重庆算什么好汉,我要回浙江去,回上海去,上阵杀敌!”笛正说道。 “来重庆前,本来都预备你和谢家小姐的婚事了。”王氏叹了口气道。 “日本人一天不滚蛋,我一天不结婚!”苏笛正说道。 “也罢,我们中国人宁可力竭而死,不能束手就擒。笛正,好儿子,保重!”苏诚毅动情地看着儿子说。 笛飞侧立一旁,十分感动。 笛正拜别祖先牌位后,一行人回了房,思琪的丫头却来叫笛飞去思琪房中。不想却是要给笛飞介绍对象。 笛飞不解地道:“大嫂,熙沪新丧,我哥哥又刚决定要参军,我此刻应该父母跟前尽孝,为国尽忠才对,现在不想谈什么儿女私情的事。” 思琪意味深长地笑笑:“恐怕这都不是理由吧。” 笛飞一怔:“我不明白大嫂什么意思。” “藤芝荔,就这么大魅力吗?”思琪平静地开口。 笛飞心中一惊,只听思琪继续说道:“那年圣约翰大学的礼堂,你在台上一曲月光,弹的那样动人,一身粉色西装,英气勃勃又不失俏丽,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可是,你跟藤芝荔是完全不同的人啊,怎么会?”思琪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遗憾。 笛飞此时正一点点消化着思琪说的事,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思琪淡然一笑,轻轻拥了笛飞一下,转身走出了房间。 ----
第18章 山河破碎风飘絮
第二天,苏诚文、苏诚武、苏诚毅兄弟三人侧立苏家祖先堂内,苏笛正一身灰色长衫,庄严地走进祖先堂,早有下人铺好了跪拜的垫子。只见笛正面色严肃,向祖先牌位行跪拜礼。 笛正面色坚毅而沉郁地说道:“仰赖祖先余荫,笛正已长大成人。故土江南自古繁华,今倭寇来犯,首都沦陷,大哥笛墨已为国捐躯。笛正上仰祖先谋国之忠,下承长兄未竟之志,上阵杀敌,为国尽忠。再次乞祖先保佑,回江南屠尽倭奴、壮志渴饮匈奴血!若不幸战死沙场,不必马革裹尸,不必归葬祖茔。只待粉碎日寇、还乡江南,再见小桥流水乌篷船,那便是我魂归故里了!在此,拜别祖先,拜别父母、拜别伯父。” 说罢,笛正俯首下拜,满座衣冠无不泪目。苏诚毅起身,含泪说道:“我们绍兴山阴县徐家的公子牺牲前写过诗,‘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笛正,军人上战场,应以为国尽忠为要,切勿以父母年迈为念!” 转眼间到了1939年,武汉会战失利,日军占领武汉后,一路沿长江而上,继续攻打湖南。重庆的生活也越来越困难,战争导致的物资匮乏,通货膨胀,再加上日军无差别的轰炸重庆平民百姓,导致大后方的生活也陷入困顿。而芝荔因戒烟带来的副作用,导致头痛又犯了。再加上营养不足,她脸色苍白,却还强撑着给笛飞洗着衣服,前额的头发散落下来,越发衬的面带病容。 “阿姊,这衣服我晚上回来洗,你别弄了,去床上躺着吧。”笛飞拉住了她。 “没事,我很快就洗完了。”芝荔依旧不停手。 笛飞强行拉开了她,拿毛巾帮她擦了手说道:“本身这衣服也不必天天洗,现在这个时候,哪顾得上讲究那么许多。我看你脸色很不好,昨晚翻来覆去的,想必睡得也不踏实,去歇会儿吧阿姊。” “我没事,你一个大家小姐的,衬衣不每天换,让人家笑话,我没什么的,闲来无事,洗洗衣服也好。”芝荔微笑着说道,眼神中却是难掩的疲惫。 “听话,不许再弄了,晚上我回来洗,你若是帮我洗了,晚上我回来是要生气的。现在没时间跟你说了,我先走了阿姊,你乖乖躺好休息。”笛飞强行把芝荔摁在了床上。 芝荔散着头发,躺在床上,一抬眼看见墙上的表已经是下午六点,她便强撑着起床,要给笛飞做饭。芝荔草草扎上头发,披了一件外衣,在厨房淘米,却一时觉得脚底发软,下一刻,就觉得似乎天旋地转,厨房的桌子仿佛是倒着的,芝荔意识到自己晕倒在地了,强撑着要起来,却怎样也起不来。过了会儿,笛飞回到家里,进门没看见芝荔,喊了一句:“阿姊。我回来晚了,你还难受吗?我去买了点肉,现在连肉都不好买了,我跑了好几家,才……”笛飞挂好大衣一回头,却看见芝荔倒在厨房里,忙飞奔过去抱起她,喊着:“阿姊,阿姊”芝荔才缓缓睁开眼,虚弱地道:“笛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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