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只喝白粥,吃点菜。”芝荔忍不住拿起筷子夹了点笋片喂到笛飞嘴边。 笛飞吃了几口粥后,又准备夹菜,芝荔却又拦住了她,柔声道:“好了,少吃一点,天色晚了,当心积了食。” “不吃完岂不是浪费了姐姐这么细心准备的菜?”笛飞淡淡一笑。 芝荔摇了摇头道:“本来就是怕你胃口不好,特意多准备了些,你吃两口垫垫就罢了,吃多了晚上睡不着怎么办。” “姐姐怎么不像他们一样劝我呢?”笛飞看着芝荔,放开了拉着她的那只手,挑眉问道。 芝荔愣了一下,随即凄然一笑,没有说话,只是从笛飞手中拿过她的汤匙,放回碗中,然后细致地用自己的手帕轻轻擦了擦笛飞的嘴角。 她不想劝笛飞,因为她觉得是自己害笛飞年纪轻轻守了寡,若那日不是她劝笛飞,这桩亲事也未必能成,那也就不必有今天这番情景了。在她心里,常熙沪固然不错,但若说配得上笛飞,也未必。笛飞在她心里是完美无瑕的,配得上世间任何优秀的人、完美的事,可就这样完美无瑕的人,刚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去世了。她那日劝笛飞嫁给常熙沪,一半是为了笛飞的前途,觉得找一个家世不如笛飞的,可以对笛飞百依百顺。另一半则是怕笛飞公然说出对自己的感情,为自己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她藤芝荔无所谓,本就遭人轻贱,但笛飞不行,她是苏家千娇万宠的大小姐,不能为了她藤芝荔付出这么大。 芝荔觉得,她找不到任何原谅自己的理由,索性便不再提起常熙沪这个名字。这边笛飞嗅到芝荔手帕上她淡淡的香味,不由得一阵心安。半晌,芝荔凝望着笛飞开口道:“要搬到重庆去了,你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我帮你收着,免得下人粗心大意,弄坏了。” 笛飞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古文观止》递给芝荔。 芝荔失笑道:“这书是我给你的那本嘛?也不是什么孤本善本,何必这么仔细?” 笛飞不动声色,打开古文观止中的一页,芝荔赫然看见是笛飞去英国前,自己写给她的诗: “深画眉,浅画眉,帘外柳絮扑面飞。 月儿缺,月儿圆,鸳鸯独宿红被寒。 等君归,盼君还,棠梨西窗烛共剪。 奈无计,锁雕鞍,今古别离难。” 芝荔不由得低了头,有些感动地笑笑道:“这么多年了,还留着呢?” 笛飞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淡淡说了一句:“不只是这首诗,还有姐姐从前最爱读骆宾王的这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芝荔再看时,只见那首诗正夹在骆宾王的这篇文章上,想起明媚的阳光下,二人曾在东院自己的几案前一起读《古文观止》的情形,如今物是人非,东院的那个小跨院也被二姨奶奶抢走了,笛飞也从一个阳光的少女变成如今这样一个眼底充满苦涩的女人,马上要离开自己从小出生长大的地方,举家搬去重庆,想到这里,芝荔心里忽然升起细细密密的疼来。看着眼前这个茕茕孑立,才二十几岁就寡居的笛飞,想到《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正是骆宾王斥责武则天为红颜祸水的内容,芝荔忍不住道:“这文章倒真是应景,我可不就是红颜祸水吗?” 笛飞听出了芝荔的意思,知道她在自责,怪自己让笛飞嫁给了常熙沪。笛飞很了解,芝荔一向如此,不管别人对她有多么不公,她都逆来顺受,甚至这件根本与她无关的事,她也要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可笛飞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在芝荔心里,她的话对笛飞是有作用的,她觉得她自己一句话,笛飞就会嫁给常熙沪,说明在藤芝荔的内心深处,也没有那么轻贱自己的身份。 想到这里,笛飞开口道:“姐姐,熙沪其实人很好,对我很体贴,对父母很孝顺,作为军人,他恪尽职守,为国尽忠。常家是,上到公公婆婆,下到佣人丫头都对我很好。而且,熙沪在上海打伤一架日本飞机,打死了好几个日本兵,他是民族英雄啊,我没有一刻后悔过嫁给他。” 听完笛飞的话,芝荔不知为何,心中一半安慰,一半酸涩。 就在芝荔叹气之时,笛飞又开口道:“去英国时,我本来带了一整箱的书,后来怕行李受潮,便拿了一本随身带着,就是这《古文观止》。去天津时,我也带着它,熙沪还说,等打完了仗,有时间了,让我教他读读古文,如今……”笛飞哽咽着停顿了一下道:“姐姐帮我收好吧。” 芝荔接过那本已经有些年头的书,含泪点了点头。窗外,一弯残月,几点孤星。 ----
第16章 川蜀山月共苍苍
出发前,笛飞去东院问了芝荔收拾东西的情况,进门后,笛飞细心察看芝荔的脸色,自从把芝荔从倚翠巷中救出来后,笛飞每日来见芝荔,生怕她又受委屈。 “住的舒心吗?二姨奶奶有没有来找你麻烦?”笛飞问道。 芝荔摇了摇头,她听说了笛飞对着二姨奶奶大发雷霆,心里也有隐隐的忧虑,担心笛飞为自己得罪人,便装作无所谓地笑道:“已经过去的事了,你以后遇到她还是和为贵,毕竟,姑奶奶……”芝荔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笛飞自然了解她的意思,笑着拉住她,郑重地道:“为你,就算得罪了姑姑也值得,姐姐不怕,一切有我。” 芝荔心里涌起一阵甜蜜,却依旧有着丝丝缕缕的不安。 笛飞转了话题,指着角落里一个箱子问道:“这箱子倒有趣,姐姐放的什么?”说着便要开那箱子,不想芝荔却红了脸,挡住了她的手:“诶,乱七八糟一点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的,别再翻乱了。” 原来,那箱子里全都是笛飞曾送给自己的东西,她十分珍惜地收着,可又不敢告诉笛飞。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配笛飞对自己的好。更伤心的深层原因是她害怕自己一个风尘女子,跟笛飞走的太近会伤了笛飞的声誉。 笛飞也没有认真,笑了笑回西院了。连续一个多月的收拾和忙碌之后,苏家举家搬迁到了武汉。笛飞被韩中赫安排直接从武汉飞往重庆。出发前,笛飞生怕自己不在,芝荔再出问题,便托韩中赫多要到一张机票,安排芝荔先行到重庆落脚。 “你不是答应我,寸步不离开的么?”芝荔委屈地看着笛飞。 笛飞无奈地搂住她解释道:“乖,就一天而已,你去重庆大华饭店住一晚,第二天我就到了,韩中赫安排我坐的是公家的飞机,实在没办法,让你跟家里一起坐船的话,我又怕他们欺负你。只能出此下策了。你听话,我到了重庆马上去接你,好不好?” 1937年11月底,苏家全家在重庆安顿了下来,笛飞由于自己在重庆的住处暂时没有安顿好,也暂时把芝荔送回了苏家。 在重庆复兴社的办公室里,笛飞刚下课,抱着书本走进办公室。只见芝荔穿一袭深绿色绣百合花样的旗袍,坐在她的椅子上,随手翻着她桌上的一本书看,笛飞忙欣喜地跑过去,笑道:“阿姊?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芝荔笑着看着她。 “欢迎欢迎,怎么会不欢迎,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笛飞拉起她的手笑道:“阿姊穿这身旗袍最好看了。” “孙妈做了你喜欢吃的醉蟹、糟鸭掌,我炖了点粳米粥,腌了点梅干菜,你先喝点粥再吃那醉虾醉蟹的,免得胃不舒服。”芝荔笑着,随手打开了放在桌上的食盒,素手柔荑,一点点为笛飞布菜。 “真的啊?有黄酒嘛?阿姊吃过饭了吗?我和阿姊一起喝点酒好不好?”笛飞眉开眼笑,开心地打开了食盒,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便道:“隔壁办公室的刘老师是宁波人,她肯定也喜欢醉蟹什么的,我们一起来的重庆,她想必也很久没吃到了,我拿两个给她,你等我一下。” 芝荔的笑容略僵住了一下,笛飞察觉到后便缩回了手,笑笑说:“好好好,不给她好不好?只许对你一个人好,对别人都不理不睬还不成?” 芝荔一时红了脸,赌气别过头去道:“我又没说什么,你去给她啊。” 这时正好有别人走了进来,笛飞便拉起芝荔往外走:“我们去外面走走。” 操场上,二人散着步,半晌,笛飞说道:“我知道你在家里住的不舒心,这边刚给我安排了一个小公寓,我回去跟大哥说,就说我工作太忙,想要个人帮我打理一下家事,你住去我那里好不好?” 芝荔惊喜地抬头看了一眼笛飞,还来不及说话时,对面走来了笛飞的学生,拿着一个饭盒递给她,说道:“苏老师,那边打饭没看见你,我帮你打了。知道苏老师是浙江人,不喜吃辣,我给您打的都是清淡的。” “好啊,谢谢了。”笛飞笑笑。 芝荔连忙把饭盒接了过来,对笛飞说道:“你笨手笨脚的,怎么会拿饭盒。别烫着,我来拿。” 原来,去英国前,笛飞学了英式红茶的泡法,便烧了开水,准备泡一点茶和芝荔一起尝尝,谁知从来不做家务的笛飞不小心把开水洒到了脚上,虽然及时请了医生,但芝荔依旧心悸,从那之后,不再让笛飞碰稍稍烫一些的东西了。 笛飞笑着说:“我不过就烫了那一次,阿姊也太小心了,我哪有那么笨的。” 芝荔却不由分说接过了饭盒,随手打开问道:“我倒也好奇,你们每天吃的什么?” 笛飞一惊,刚要拦她,饭盒却已经被芝荔打开了,只见半灰半白的糙米饭上面是几根豆芽菜,几块豆腐和一点青菜而已。芝荔不免心疼不已,想着笛飞自幼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说饭菜不合口味,连餐具不合心意她都会只吃几口便放下了。芝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笛飞说:“你平时就吃这个?” “没有啦,今天学生体能训练任务不重,才吃这个。平时他们任务重的时候吃的蛮好的。再说这边请的是四川当地的厨师,也不太会做清淡的菜,所以才这样。”笛飞当然知道芝荔的想法,为了不让她担心,她故作轻松地说道。 芝荔红了眼眶说道:“那怎么不回家吃呢?” “我下午还有课啊,回家来不及的。”笛飞挠挠头笑了笑说道。 笛飞在绍兴女校时,从来不吃学校的饭菜,中午也是开车回家吃饭的,但到了重庆之后,工作时间有些紧张、苏家住的距离她工作的地方又很远,便不能中午回家吃饭了。 芝荔流下泪来,心疼地道:“他们也太过分了些,吃饭能有多大的花销,连这也不舍得,你一个大家小姐的,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还有这饭盒也未免太粗了些,伤了嘴唇可怎么好?” “没那么娇气了,阿姊。你瞧,这么多人看着呢。”笛飞忙劝芝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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