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双手,往前就不曾干活,在秦安身边更不能,除了有时兴起洗两件衣裳,或是农忙时做做饭,平素连针多扎了两下,秦姑娘都要心疼好几天,如何能让她下地去扒泥担肥的?柳舒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过不多日,倒真没人好奇这事儿。反是卿婶忧心忡忡,一天要到家里转个三五回,瞧着她欲言又止的,她这般就像那猎户抓麻雀,地上撒把米,上面吊个筐,勾得柳舒心痒,自己跑到陷阱里来。 果不然,柳姑娘憋了两天就找着话头去问婶子:“婶婶这几天什么事?有没有我和阿安能帮上的,婶子是半个娘,一家人不见外,只管说就是。” 卿婶叹气一声,愁得嘴角都捋不直了,道:“你和秦安都成婚三年了,这膝下没有孩子也是个大问题。村里人现在瞧着好,过几年真看你家没有后人,那欺田占地,不见得比外人心软。” 她起话头,柳舒就知道说的什么事。可她和秦安都没这个打算,两人本就是生不出来的,也没什么抱养的心思,现下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谁都不愿多出个人来——别说人,家里之前那窝猫儿,送人的送人,自己溜掉的溜掉,就剩下只乌云盖雪的在家养着。她俩争着跟猫吃醋还来不及,再多个小孩,家里做饭一年能省十缸醋。 柳舒没说话,卿婶怕她难过,忙拍拍她手背,劝道:“我知道你是没什么不好的。秦安这孩子和你感情好,咱们都看在眼里。我寻思,还是他小时候病了那么多年,伤了根本。你在家不知,前几日田里春种,说着些闲话打发时间。秦安说是他不行,生不得孩子,不关你的事。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柳舒想得她那么个皮薄的人,坐在叔伯兄弟的人堆里,泰然自若地说自己不行,不免有些想笑。婶子一脸严肃,柳舒只得把笑意往下压,憋出眼中一点儿泪,像是给人感动哭了一般,卿婶果然止了话,又把她拍一拍。 “你看这会儿春种也快完,你跟秦安说说,你俩找个空闲时候,到府上哪里,寻个好大夫,将身子好好调养调养?这也是做长远计,现下你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不觉得,到我这岁数,那就是哪儿哪儿都毛病了。” “我晓得了,婶婶,”柳舒一笑,“今天阿安回来,我同她讲一讲。” “知道,知道,你两个是无话不谈的,”婶婶冲她眨眨眼,“那个小书,你要是喜欢,婶婶得了闲,再去哪儿给你多弄几本来。” 柳舒脸皮不比当年,笑嘻嘻地应下,又和卿婶说了些闲话,这才送走她。 秦安回来的时候,柳舒已经做好了午饭。她仍是如往日一般,将干活的衣裳脱在外面,洗净手脸,换过家里衣服,才进厨房去腻着柳舒。柳姑娘今天炒了满当当的一大盘韭菜鸡蛋,香喷喷地摆着桌上,秦安端出米饭来,与她并肩坐下,笑道:“早上不是说想吃蒜苔炒腊肉?怎么做了鸡蛋来吃,要不要我去炒个肉?” 柳舒将菜推到她碗边,摇头晃脑地答:“这韭菜鸡蛋不是补气壮肾的吗?有人在外面信誓旦旦说自己不行,这哪儿成啊?我的人,怎可不行?婶子是愁得饭也吃不好,今天来给我出主意了。” “我说呢,婶子怎么今天想起来找你告状了,”秦姑娘夹了一块鸡蛋给她,“阿舒也辛苦了,阿舒多吃一点,我在外面胡说八道,你就当没听见,好不好?” “你收买我没用,我可顶不住婶子三天两头上家来。我娘前阵子还说呢,”柳舒吃完鸡蛋,摆出她娘的模样,“你不是跟我爹去钓鱼了?我娘把我叫过去,‘小舒啊,我也不指望你给安儿当个贤内助。这孩子的事儿,我看你俩也没什么毛病,是不是你贪玩好耍,不肯带孩子,仗着你家小郎君宠你,你就不生啊?’你听你听——” 秦安捏她脸,把那点儿委屈都揉开来,笑个没停:“那下次回去见娘,我就说是我觉得麻烦,不肯要孩子,嗯?” “那不行,要这样,还不如让婶子骂你,我娘骂我,我俩打个对称,这才是同甘共苦。婶子今天还让我问你,说这阵子忙完,让我俩一起去府上,看看有没有好大夫,瞧一瞧,养一养。阿安怎么说?” 秦姑娘这会儿倒没急着回她,筷子点点那盘鸡蛋,笑道:“吃完这盘韭菜鸡蛋,人都能补得上火,还养什么?这件事我还有旁的打算,阿舒先吃饭,吃饭我跟你慢慢讲。” 她性子也与初识时不大相同,许是成了亲,知道柳舒不是天上没绳的鸟,一撒手就要飞个没影的,对着她家柳姑娘也沉稳泰然许多。柳舒知她说吃完再讲,就是要先好好吃饭的意思,拍一把秦姑娘大腿以示被吊胃口的不满,倒是真按下话头,与她闲聊些别的,慢悠悠地靠在一起过了午。 照例,她俩吃过饭,都要在躺椅上懒洋洋歇晌。有时睡会儿,有时讲讲话,秦福下田时会到后门来叫,也不怕误了农事。柳舒今天韭菜吃得多,嫌味大,拿了冬日晒的菊花茶来喝,把秦姑娘当坐垫,怀里揣只胖乎乎的狸奴,只觉得惬意。 秦安抱着她腰,往上提一提,下巴搁在她肩窝里,轻声道:“阿舒,你怎么想的?” “嗯?想什么?” 揽着她的人叹笑一声:“孩子呀,你想养吗?左右我俩是生不出,秦福已经说了亲,往后他的孩子抱养一个来也无妨。” 柳舒直笑:“你小时候欺负他就算了,怎么连他孩儿都要占的。我才不养,麻烦得紧,养只猫儿都愁得慌,更别说孩子了。” 她腾出摸猫的一只手,抬上去挠秦姑娘下巴,转头笑:“怎么,才成亲三年,你就嫌我无聊,要找个小孩来打发时间了?嗯?” 猫毛惹得秦安猛打出一个喷嚏,吓得猫儿跳下柳舒腿就窜到门边去,秦安转头去笑它一声,道:“不敢,不敢,阿舒怎么能看着无趣的?我这不是怕你无聊。即是如此……” 她拍拍柳舒腰,侧躺下,给柳舒让出位置,两人面对面靠着,秦姑娘才又道:“秦福是个好孩子,我想着也不能便宜别人。不如这次就跟婶婶说我俩出去寻医,到哪儿去玩一玩,看一看。阿舒不是还有些朋友在江南?正好现下时节好,我们一起去。回来就跟婶子说,我俩没有孩子,将来家中房宅田产,都是留给秦福的,他怎么折腾是他的事。” 柳舒一愣,继而笑道:“你做主不就好?怎么还要跟我报备,我是什么悭吝的堂嫂,这点东西都不肯给他的?” 秦安将柳舒给她那璎珞长命锁掏出来:“阿舒跟我结发在这里,家里不是也有你的一半?自然要问过主人,才能给他的嘛。这样,我俩往后就留够自己吃用的,其他的地让秦福自己种去。他年纪轻,能多攒些最好。大伯也不用愁他两兄弟硬要争家产的事。” 她收好东西,抱着柳舒亲一亲,邀功似地:“你看,秦福不过有一个前娘生的哥哥,家里就这样麻烦,还是我好吧?算来算去就一个,什么烦心事都没有。如今也不要孩子,往后连那儿孙不孝的糟心事也不必忧愁。” “是,是,”柳舒给她逗乐,“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两日田里插完秧,也不必去算什么时候回来忙,”秦大只笑道,“秦福得了好处,总得出力才是。我跟婶子说一说,今年收成阿福拿一半,他帮我们看地收拾家。我俩痛痛快快、开开心心地去玩。要先去一趟阳泉,和爹娘说一声吗?” 柳舒一拍掌:“正好,就当我们两个送他小子的成亲随礼了。才不去找爹娘,叫人托个话就行,我娘要是若把我俩拘在阳泉看病,那可就插翅难飞。我俩玩够了再回来,任她生气也没法子。” 她是家里当家的主,秦安自然随她心意。如此,就算说定了婶子来敲打的这件事,秦安自去田里忙农事,柳舒和婶子这几年混惯了,拿捏得住婶子心意,她自去和卿婶说细处。 两人商定好,真就忙活起来。夏日衣衫轻薄,装上三两件换洗就是,银钱带些散碎的在身上——她俩成亲时,柳复夫妇给的那些大银锭,秦安一早存在了钱庄里,不急用时不取,现下只把兑银的票凭和章子装上就可。 柳舒另收拾了几件素银的钗簪,可抵作银钱,以备不时之需。另有户牒文书,贴身收好,她俩此番远行,还得到官府报备一下,拿上县爷盖章的路凭。柳舒成亲不过三年,县太爷还是跟她爹喝过茶的那位,到镇上再去说,想来也是时间充裕的。 她如今不同往日,都是不知往何处去的行旅之途,却大有不同。昔年从家里出来,那是实打实地逃难,大抵知道是要去江南的,去了做什么?一点儿头绪没有,半道上给秦姑娘羯下来,竟就这般舒坦地过了四年。如今再往江南去,也不知去玩点儿什么,几时能回来,但因着秦姑娘与她一道,就只剩下了欢喜,一点儿感怀也无。 她俩是三月头出发的,家里钥匙连着猫儿一起交给了秦福。循着柳舒几年前要去苏州的水路,路过兰林渡时候,秦姑娘还没忘笑一笑她当年走岔了路,兜兜转转竟然又回了花庙村。她打趣,自然没少得挨柳舒几顿锤,笑骂若不是她迷路,她哪儿来的媳妇可娶。 自闽州府向东,穿天门峡,水路迢迢一千里,清晨雾气氤氲,如坠仙境,日头渐高,江雾渐渐沉进水中,散入两岸山林里,船家炉子上炊饼炙鱼,吃上顿早,才起锚开拔。水势涛涛,一日能行数百里,越山翻岭,过村经寨。她俩有时也在河边的小村上停一停,买一些渔家的东西来吃,水里生的不比地上少,花庙村那河里向来只有些鱼虾蟹,柳舒每每去河边,净抓来玩,一点儿也不吃。 行到苏州正是三月中,柳舒懒得带秦姑娘去见她那些多不联系的手帕交。过年时回阳泉时偶尔撞见,点点头也就罢。她俩绕着苏州、杭州、扬州转过一圈,大都没个定数,今天在山上住道观,过两天也许就在西湖边上吃鱼了。闽州等地不见东坡肉,倒是有蹄髈,文雅的叫法许是东坡肘子的。秦姑娘吃饭归吃饭,有时候瞧见柳舒哪里多动了几筷子,俩人四五天就逮着这个菜吃,吃完几顿,秦姑娘能偷学个八/九十。 可惜苏杭菜都甜,柳舒吃不大惯。到天热起来,柳舒就吵着要往别处去了。 从江南寻陆路往西北上去,中间绕过一次太原府,此处醋好,秦安手痒,借着店家的锅灶给柳舒做了一道醋溜土豆丝。 柳姑娘走之前还不忘打趣她,道是阿安今日就要辞别故乡,正该到十里亭上哭一把才对。秦姑娘不解其意,问得来,只说是连猫儿的醋也要喝上好几坛,太原府产醋,合该是故乡。他乡异处,一个认识秦安的都没有,她连在家中那一点点拘缚也抛去,越发显出少年时的本性来,只淡淡一笑,答柳舒道:“不吃它的醋。我也想它得厉害,等回去了,可得好好抱着一起多睡几天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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